剑来 第一千一百零九章 此山从此便姓陈(3/4)

“你们就不行,不够纯粹,哭不真哭,笑不真笑,百般顾虑,千种算计,做什么都像是跟谁做买卖似的,而不自知。”

丁道士听闻此说,神采奕奕,心神摇曳,向往之。

谢狗瞥了眼小道士,确是可造之材。

丁道士认真思量片刻,似有所悟,抬起胳膊,向前递出一只手掌,竖起,再轻轻摇晃一下,“如有前路先贤可称道德者,将天地拨分出阴阳,暂以“善”“恶”强行名之,大道崎岖难证不易得,行其善道者有早夭者,亦有行其恶道者可登高,此事最是障眼法,蒙蔽后辈学道人。但是有心计数者,便会知晓,前者成事者众,后者败亡者多,初学道者,羽翼未丰,谁敢言说自己一定是登顶者,故而小心起见,需要行前者道路,久而久之,道上率先闻道者,无形中就成了身后学人的护道人。道上再有法统别立,路旁又有门户另起,道就更大,路就更宽,同道行路者众,大可以联袂去往山巅,浩浩荡荡登天,道人以纯粹道心,大炼某处旧址,百人不行,千人如何?千人不够,万人同心!我辈道士真能如此,众志成城,万年之后,人数,气势,道脉,犹胜万年之前的登天一役,或破而炼之,以城化城,或将那天庭遗址大而覆之,岂是奢望?三教祖师何必忧心万年,何必散道?!”

谢狗板起脸嗯了一声,轻轻点头。

小道士可以啊,我自己都没想着这么多,这么远。

脑筋比那袁巨材好许多啊。

难怪山主会对他青眼相加,该不会是想要挖墙脚吧?

可以啊,小牛鼻子当个落魄山一般供奉,绰绰有余。

一尊无垢无暇的青衫法相,剑仙化作一道虹光,掠出屋子,大袖飘摇,气象浩渺,琉璃光彩。

转瞬间就已经远遁百余里山水路程,丁道士耳边余音袅袅,陈先生笑言一句,“稍等片刻,速去速回。”

丁道士问道:“这是?”

陈先生是在演练某种秘术?

谢狗撇撇嘴,“既然没了阴神出窍的道路可走,就找个相似的法子呗,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

丁道士由衷赞叹道:“任你万山围拦,自辟一条道路,说的就是陈先生这种人了。”

谢狗点点头,“小道士,你比老聋儿更适合落魄山。”

丁道士震惊道:“可是剑气长城十剑仙之一的那位老聋儿前辈?”

谢狗揉了揉脸颊,老聋儿名气这么大?在自己这边偏要装出处处谦卑、礼敬前辈的鬊鸟模样,莫非是这位一般供奉,心不诚?

谢狗想起一事,“我们山主为何揪着你‘不求于玄’一事不放?是你有什么难言之隐,切肤之痛,不好去求于玄指点?”

丁道士犹豫了一下,还是选择诚恳言说此事,“我喜欢万事不求人,当然很难做到,就退而求其次,修道之初,就给自己订立了一个框架,比如以后登高受阻,可以与羽化山只求一次,这次就用在了结丹之前,向箓城借调了二十余万张符箓到太羹福地的道场内。也允许自己这辈子与于祖师求一次,打破元婴境瓶颈,既然可以绕过心魔,就想着以后闭关证道飞升之前,再用掉这次机会。”

谢狗说道:“这很好啊,不是死要面子,不求任何事,只是谨慎相求,如此说来,是咱们山主狗拿耗子多管闲事了啊。”

丁道士摇头道:“是前辈误会陈先生了,实则陈先生用意更深。关于我的两百载修道云水生涯,他极为肯定,给予赞赏颇多,但是陈先生也有过一句评语,可谓一针见血,让我当场汗流浃背,足可受益终身。”

谢狗可不会跟他客气,“将那句评语,说来听听。”

丁道士深呼吸一口气,缓缓道:“陈先生说我还不曾真正绝望过,不曾真正走到过求天求地求人求己都无用的死角。所以他让我好好思量,有朝一日身临其境,该怎么办,会怎么想,转头回顾此生来时道路又是如何。”

谢狗揉了揉貂帽,“你也不算笨,当下有答案了吗?”

丁道士说道:“暂无答案。但是如今有了几个新鲜想法,通过多个正反论据去验证最终的某个论点。”

谢狗笑道:“比如?”

丁道士微笑道:“比如光阴长河可以倒流,于祖师在桃符山填金峰的时候,我别说求一次,都要卷好铺盖住在于祖师门外,每天至少有一问。又例如于祖师在天外星河,我返回羽化山,肯定会随身携带一摞护身符箓,去往天外,既能跟祖师爷求教一些问题,也能在璀璨星河间俯瞰人间,一举两得。”

谢狗点头道:“你算是想明白了,原来咱们山主所谓的‘求’,与你心中的‘求’,根本就不是一个概念嘛。”

丁道士使劲点头,沉声道:“确实如此,当丁道士拘泥于‘求人’,陈先生却是在教我‘求道’。陈先生传我‘问心’二字,便是教我‘问道’一事。我心目中的山中传道,高真度人,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不过如此,不过如此了!”

谢狗小声说道:“有没有一种可能,我只是说可能啊,其实咱们山主也没有想这么多?”

丁道士斩钉截铁道:“绝无可能!”

谢狗就奇了怪了,你是落魄山的授箓道士不成,就这么向着陈平安?

见那位前辈脸色玩味,丁道士一脸懵,试探性说道:“不会吧?”

谢狗神色尴尬,端起架子教训道:“小道士心不定,如何敢言道外证道,我们山主为你传道的一番良苦用心,大打折扣了。”

丁道士会心一笑,双手插袖,缩了缩脖子,晒着温暖的日头,“落魄山真是个好地方,不知不觉中,便勾留了人心。”

谢狗哈哈笑道:“想叛出……离开羽化山,也不是难事,我趁着无需为山主护关,抓紧走一趟天外,去见于玄,帮你说几句好话,准你留在落魄山修道就是了,几十年百来年,等到哪天你跻身了飞升境,再回羽化山,到时候重新恢复道士度牒便是,在落魄山这边保留个客卿身份,于玄的桃符山等于白捡了一个飞升境,捡大漏了!”

丁道士满脸苦涩道:“祖师堂谱牒录名除名一事,岂可儿戏,前辈说笑了,万万不能如此作为。”

离经叛道这类勾当,丁道士还真做不来。吾身规矩,我心自由,才是丁道士想要行走之路。

谢狗懒洋洋道:“两百岁的地仙,放在我们那个岁月,也不多见的。小道士可以在这里多待几天,争取跟我家小陌混个熟脸,他跟落宝滩那位碧霄洞主关系很好,以后等你证道飞升,有本事自己去青冥天下游历了,只需说自己是我家小陌的道友……可不能这么讲,碧霄洞主心眼小,容易听见这句开场白,他就一袖子闷了你,你就换个说法,说自己是小陌的半个晚辈,碧霄洞主说不定肯陪你聊几句道法了。”

丁道士已经大致猜出这位貂帽少女的真实“道龄”。

难怪说去天外就可以去天外,想见自家于祖师就能见着,不管聊什么内容都百无禁忌,聊起那位东海观道观的老观主,也能如此轻描淡写。

丁道士忍不住好奇问道:“前辈的那位道侣,与前辈是身处同时代的炼气士?”

谢狗咧嘴笑道:“远古人间的天下十豪,再加上四位候补,总计十四个,我跟小陌,问剑了半数。”

丁道士却是第一回听说什么“天下十豪”。

即便是头次耳闻此事,但是当“远古”和“天下”组在一起,丁道士就很知道分量的轻重了,实在是无法想象那十四位的境界。

丁道士以心声问道:“前辈能说说看他们是谁吗?”

谢狗摆摆手,“我说得,你听不得。”

丁道士便迂回一问,“敢问那位老大剑仙,可是远古天下十豪之一?”

谢狗摇摇头,“陈清都当时只是候补之一,他练剑速度不够快,属于那种比较难得的厚积薄发,每一步都走得稳当。”

丁道士再问道:“礼圣呢?”

谢狗笑道:“还是候补之一。”

丁道士壮起胆子,“三教祖师呢,该不会?”

谢狗转头看了一眼。

丁道士就知道想岔了。

三教祖师在十豪之列。

天下十豪的四位候补,名次没有先后之分。

剑修陈清都,剑气长城的老大剑仙。

小夫子余客,后来的浩然礼圣,创造文字,绝天地通。

原本最有希望成为天下妖族共主的白泽。

符宗箓祖的三山九侯先生,道场在那远古五嶽之一的太山。

白景就曾经亲眼见到三山九侯先生在人间传道的详细光景。

至于陈清都,那会儿还是个浓眉大眼国字脸的青年,模样不俊俏的,单论容貌,比起老瞎子之祠,差了好几百个陈平安吧。

等到登天一役结束,待在落宝滩不肯出力的碧霄洞主依仗道法不低,与那之祠有样学样,强行圈了人间一大块地盘,占为己有,炼作一座道观,好像取名为蔡州?再将一州之地,命名为观道观?结果就惹恼了道祖。

谢狗笑问道:“都说于玄独占符箓二字,为何合道却是跑到了天外?你这个于玄的徒孙儿,难道就没想过其中缘由?”

丁道士点头道:“想过,没想明白。”

谢狗说道:“这有什么想不明白的,自然是道上早有道士占据道路了。”

丁道士指了指天幕,说道:“晚辈疑惑的,是那位前辈既然道行如此高,早早合道成功,为何不干脆去天外炼化星辰作符箓?”

“他如此做了,你们这些晚辈后进,岂不是无路可走,还谈什么天无绝人之路?闷在罐中一万年,不得出气半点。”

谢狗笑道:“怨天尤人,苦死你们。”

其实不单是于玄凭此别开生面,得以百尺竿头更进一步,连那皑皑洲韦赦,当年也曾受惠于三山九侯先生的主动让路,才有了合道十四境的一线机会,只可惜那位自号三十七峰主人的韦赦,自己不争气,道力不济,棋差一着。

听到谢狗的解释,丁道士豁然开朗,真有道士,愿意主动为后世让道!心中高人,又多一位!

丁道士站起身,走下台阶,与天稽首,对那位依旧不知姓名、道号的符箓前辈,遥遥礼敬。

谢狗又想起一事,乐呵得不行,越想越觉得好玩,忍不住笑出声,她躺在廊道里边,晃荡着二郎腿,“小陌小陌,快快回家。”

丁道士问道:“敢问前辈道场在哪座山头?”

既然打定主意在此盘桓更多时日,丁道士就想要多与这位前辈多接触几次,哪怕不问道法,多问些万年之前的老黄历也是好的。

谢狗白眼道:“没有正儿八经的道场,咱们落魄山就没有举办过一场正式开峰庆典。既然小陌都没有自己的山头,我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当然也没有。可能第一位获此殊荣的,是那山脚看大门的道士仙尉吧,之后那几个元婴境才会跟着补办,我们山主有心了。”

丁道士无言以对。

剑气长城的老聋儿,眼前这位前辈,再加上她的那位道侣。

陈先生这座才刚刚拥有宗字头名号的落魄山,好像站在此山之巅的大修士们,有些……拥挤啊。

真武山。

原本阳光普照的天地晦暗不明,如被层层云雾罩住山头。

山外,一尊青衫背剑的巍峨法相,凌空蹈虚,往山走来。

行至真武山的山门牌坊外边,剑仙身高已经与常人无异。

如一尊神灵夜游人间,缩地山河,万法不拘,光阴无限。

山中有一位中年容貌的祖师爷,走出主殿,亲自下山待客。

时隔多年的一场重逢,好像就是昨天的事情,历历在目。

双方见面如摊开一幅笔墨未干的画卷。

这个好像相貌、气质没有半点变化的中年男人,就连装束都一如当年,身后背剑,腰间悬符。

他正是当年将马苦玄带出骊珠洞天的那位兵家修士,马苦玄名义上的传道人,暗中的护道人,双方有师徒名分。

恍如置身于一幅光阴画卷走马图,携手故地重游,男人环顾四周,微笑道:“栩栩如生,真假难辨。一个当年想要活命都不容易的草鞋少年,有了如此好手段,如今已经问礼正阳山的陈剑仙,就可以多说几句了。”

没有半点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迹象,反而主动揭开当年那场对话的“楔子”,都不用陈平安开口提醒他了。

画卷当中,地点是小镇外的神仙坟。男人与少年说了一番他的道理。

“你没有讨价还价的资格,答应就点头,不答应就继续沉默便是。如果觉得不公平,不甘心,再如果你还能侥幸从老猿手底下逃生,那么以后离开小镇,可以去真武山找我,讨要你以为的公道。”

少年脸上没有任何愤懑神色,眼神明亮,只是回了一句,“如果有机会,我会的。”

作为局外人的那个“马苦玄”,那会儿明显也想说点什么,结果就被男人用一句话顶过去,“死人更没资格跟活人撂狠话。”

陈平安此刻更多视线,是在宁姚身上,还有那个手持短刀的泥腿子少年自己,怎么看怎么与宁姚是天作之合。

缓缓收回视线,陈平安让画卷人物都暂时退场,双手笼袖,散布在这座尚未被大骊王朝改为祠庙的神仙坟,微笑道:“前辈当年这番言语,凭直觉,听得出来,对我没有任何恶意。不过说实话,我一开始并不理解这个道理,在之后的一趟趟远游路上,我就反复思考,嚼着嚼着,就嚼出好些余味来。”

男人走在一旁,开诚布公道:“至多就是对你没有什么敌意。可要说有何善意,倒也谈不上。当年只是怕你年纪小,尤其是有心仪女子在旁边看着,容易一个热血上头,冲动用事,在真正成长起来之前,就误了前程,在这边栽了跟头,导致你我结怨更深。真武山的某位祖师,在自家地盘刁难一个晚辈,这种事情,传出去也不好听。”

他确实很早就看出了陈平安有拳意上身。

陈平安自顾自说道:“前辈是修心修力两成的兵家高人,故而身处山中看山外,以上五境的神仙,看待凡俗陈平安,同样没有任何恶意。除非是置身战场,才会对谁有敌意。我跟马苦玄过招的神仙坟,不是前辈的战场,故而毫无杀机,更无半点杀心。我甚至毫不犹豫,如果不是我赢了马苦玄,而是马苦玄胜过我,他再想对我痛下杀手,前辈都会一样拦着。”

男人点点头,“会拦着你杀他,也会拦着他杀你。对马苦玄有所偏心,是山门身份使然,同时不至于对他太过偏袒,是我个人性格导致,不允许我行手段下作之事。”

说到这里,男人神色古怪起来,“气势汹汹而来,旧事重提,难不成并非兴师问罪,总不会是来这边与我道谢的吧?”

陈平安依旧是自说自话,“但是不知道前辈有没有意识到一点,桓澍依旧怀揣着一种无形恶意而不自知。”

第一次被陈平安直呼其名,男人收敛笑意,“愿闻其详,为我解惑。”

不识天地真面目,只缘身在红尘中。

看架势,陈剑仙是要先礼后兵?!

桓澍却发现陈平安只是笑着与自己对视,暗示自己,既然谜底在自身,解铃者便是自己?

陈平安却是心思急转,桓澍在真武山的辈分不低,据说是当代山主岳顶的师弟,但是除去桓澍在真武山的那份履历,桓澍的根脚来历,却是一团迷雾,就连大骊谍报都没有任何记载,只有简明扼要的一句批注,此人来自中土兵家祖庭。由于自己有个好师兄的缘故,再加上再次见过了兵家初祖,真武山又有个余时务……何止是神游万里,再加上陈平安选择以“遗忘”关键词汇、人事来囚禁神性,经常是瞧见了、听见了什么作为开启门扉某把钥匙的关键词汇,才会临时记起些什么,所以此刻所想,就有了岁除宫吴霜降,再一路延伸出去,犹有被吴霜降收拾过一次的皑皑洲韦赦……这些如钓起一连串“鱼获”的心念,和枝蔓繁芜,大火燎原……是完全不由自主的,陈平安也只能想到就算,而且必须重新一一自斩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