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第一千一百零二章 夫君且展眉(2/4)

此外还有道观、寺庙各自摘掉所有“特色”之外的两座“底本”,类似那官府铸造铜钱的雕母钱……被拆解出来的物件,更是种类繁多,例如匾额,对联,神像,壁画,藻井,油灯,栋梁,卯榫,砖石……它们都被分门别类,制定出高低等级,按照天干、地支等排列出来。

不单单是一种简单的拼凑、叠加和组合,而是一种类似儒家广义上的建制。“徒法不足以自行”,“由内圣开出外王”。

一栋建筑整体,可以拆解为成百上千、甚至是数以万计零碎、细小的局部构件,他们三个直接拿去用就是了。所以萧形才会那么快速营造。如今他们几个,在增添天地万物的数量上,当然是在做加法,但是难度上,却是做减法。

此等奇思妙想,这种别出心裁。余时务已经不算是什么佩服或是敬畏了,而是从内心深处生出一种本能的恐惧。

此外山顶犹有一口清泉,灵气浓稠如泉水,被拘押在此,形若幽幽水潭。

只要谁觉得乏了,就可以来此直接饮水,打坐吐纳,休歇养神,补充灵气。

按照那萧形的说法,这么多的天地灵气,相当于一个飞升境修士的灵气储备吧。

来到山顶,青砖铺地,陈平安走到水潭旁边,没来由说了句,“马苦玄是一个聪明人,他更是一个别扭的人。”

关于他的本命飞剑,马苦玄在大渎河畔,早就亲身领教过。

但是被马苦玄观想请神而至的“周密”,竟然对此毫不知情。

喜欢跟自己、跟别人、跟这个世界闹“别扭”的人,其实很多。

比如刘羡阳就从不喜欢跟人嘴上说对不起。

又例如宋集薪也差不多,很多次想要跟邻居缓和关系,又不愿主动开口。

大概马苦玄的别扭,就是不肯跟任何人好好说话,死活都不肯求人?

余时务猜不出陈平安为何有此说。

陈平安也没有继续聊这个话题。

余时务问道:“陈平安,你当真需要我们这些‘外力’吗?”

陈平安斩钉截铁道:“当然需要。”

余时务追问道:“为何?”

陈平安说道:“让一个人顿顿吃红烧肉,一日三餐皆如此,不吃还不行,滋味如何?好不好受?”

余时务笑道:“当然不好受。”

陈平安说道:“同理。由我一手营建出来的大地山河、各色建筑,不管如何精巧,处处事事物物人人,哪怕都可以胜过你们一筹,你们只要看多了,看久了,就会有一种厌烦、腻歪甚至是恶心的感觉。这种直觉,不太讲理。所以就需要你们几个了。”

余时务喟然长叹道:“理解了。”

“多年之前,我一直在追求‘无错’的境界。但是有一天,发现某些‘错误’是如此可贵。”

陈平安缓缓说道:“需要有人代替这座天地一直犯错。错误越多,这座世界,就越真实可信。”

余时务赞叹道:“豁然开朗。”

如果他真能摆脱那场劫数,余时务真想去落魄山求个一席之地,哪怕是当个看门人也行。

陈平安笑道:“要当我们落魄山的看门人,比起在霁色峰祖师堂有把座椅,难度更大。”

余时务倍感无奈。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微笑道:“暂时交由你保管的那些金精铜钱?”

余时务气笑不已,“明明是物归原主,怎么就变成代为保管的东西了?道上剪径,抢钱就直说,何必说借钱!”

陈平安保持姿势不变,果真点头说道:“抢钱。”

余时务从袖中摸出一只钱袋子,重重拍在某人手掌,“都拿去,两百三十多颗。”

陈平安道了一声谢。

余时务摇摇头。

陈平安问道:“余道友,你想看某个并非全貌的真相吗?想好了再回答。”

余时务毫不犹豫道:“看!为何不看?”

只见天地中央,矗立着一棵道树,悬挂着无数个几近最小的“一”。

余时务怔怔无言,唯有瞠目结舌而已,实在是被眼前一幕,给震撼得无以复加。

既倍感壮丽惊艳,又毛骨悚然,不寒而栗。

这陈平安,野心也好,志向也罢,总之他分明是要再造天地!并且彻底混淆真假、虚实之界线。

走马观花所见景象,终究潦草,往往知其然不知所以然。

世间许多揭开谜底的真相,依旧是骗局也好,已经是事实也罢,总会让人有“不过如此”之感。

但是当陈平安只是揭开“全貌真相”一个序幕的时候,余时务就已经道心不稳。

此刻还是道士装束的陈平安自嘲道:“不纯粹有不纯粹的道路可走。”

一粒芥子心神重返流霞舟真身,陈平安伸手抵住眉心,片刻之后,靠着椅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本泛黄书籍,轻轻放在桌上,随手翻开一页,上边记载着一门修士眼界越高越对其看重的术法。

“天地相通,山壁相连,软如杏花,薄如纸页,吾指一剑,急速开门,奉三山九侯先生律令。”

低头看着这些文字,片刻之后,陈平安有些目眩神摇,只好收回视线,闭目养神。

这本老书,最前边的序文和后边几页都被撕掉了,除此之外,中间也被撕掉并不相连的数页纸,总计五张。

不过机缘巧合之下,被陈平安补全了这五页。

此书是先前在中土文庙那边,李槐送给陈平安的一本“鬼画符”。

是药铺杨老头随手送给李槐的,李槐再随手赠送陈平安,无异于雪中送炭。

大骊太后早年得到福禄街卢氏“上供”给朝廷的五张,其中一页,就记载了一门穿墙入室的术法。

她眼拙,完全不识货,只将其视为一门穿墙术。

最终被带着小陌一起进入皇宫的陈平安,得到这五张书页。然后李槐就是送书。

兜兜转转,真是名副其实的无巧不成书。

李槐说自己看得脑瓜子疼,不是客套话,关于读书一事,李槐真就如茅司业评语所说,“力有未逮”,胜在“治学勤恳”。

陈平安得到这本珍稀异常的古老道书,虽然时间不长,但是在之后的修道路上,助力极多。能够看出很多的门道学问,陈平安甚至可以单凭“吾指一剑”四个字,就将这句完整法诀与剑术裴旻,作为裴旻不记名弟子的鸟瞰峰陆舫,和藕花福地镜心斋指剑术联系在一起,更甚至陈平安猜测前身是小镇卢岳的白裳,必然有杀手锏,与这门指剑术有关,说不定以后道上狭路相逢,白裳就可以一剑斩开陈平安的笼中雀天地禁制,真如法诀所言的“软如杏花,薄如纸页”,白裳仗剑轻松“穿墙”往返,所以陈平安得悠着点了,必须防着白裳这一手。

陈平安还想起了一桩百思不得其解的奇怪事,记得当龙窑学徒的少年岁月里,经常跟着姚老头一起入山寻土,陈平安每次登高,都能看见东边地界有座高山,但是骊珠洞天坠地之后,那座山头便凭空消失了。准确说来,是两座山一起失去了踪迹。后者名为双峰山,又叫破头山,而距离此山约莫五十里路的凭墓山,又叫东山!

陈平安曾经问过崔东山这两座山头的去向,到底是被人以大神通悄悄搬走了,还是被谁施展了封山之法,待在原地却能与世隔绝……崔东山竟然也不清楚,反正有事没事,就让那头绣虎背锅,逮着机会就大骂几句老王八蛋,过过嘴瘾也好。

心中念头一多,陈平安就有点头疼欲裂,只得赶紧收束思绪,抬臂握拳,轻轻敲击额头,用来镇压人身小天地。

陈平安舒展手臂几下,闭着眼睛,后脑勺向后轻轻磕着椅背。

白泽说过,承载妖族真名一事,等到陈平安跻身仙人境,就会好受多了。

确实没骗人。

顾璨站在门外廊道中,犹豫了一下,还是轻轻叩响房门。

等顾璨进了屋子再关门,陈平安依旧闭目养神,说道:“想问就问吧。”

顾璨坐在桌对面,开口问道:“你真能清除一位练气士的记忆?”

陈平安依旧没有睁开眼睛,轻声道:“对付一个元婴境,信手拈来。比如老妪蒲柳,还有隐藏在莲藕福地的妖族修士萧形。对付玉璞境,难度不小,我需要耗费不少精力和灵气,关键是无法不持久,就像是以层层厚纸张包裹住一粒火星。玉璞境修士道心越是坚牢,火苗越大。”

顾璨沉声道:“能够对付元婴境,就足够惊世骇俗了!若能随意清除掉一位元婴境的关键记忆,对症下药,你们岂不是等于对付心魔,有了一种治本之法?”

顾璨说的是“你们”。

陈平安故意忽略掉一个“们”字,沉默片刻,摇头道:“别忘了,我一开始用的词语,是‘剐掉’。”

伸手用指甲在桌面上划出一条痕迹,陈平安问道:“你拿什么填补这条看似细微实则巨大的沟壑?”

就像从人身上剐去一块肉,无论大小,终究不是受了伤痊愈结疤、或是白骨生肉这么简单的事情。

陈平安缓缓道:“寻常练气士,宗门谱牒修士,甚至连很多地仙,可能都不清楚一个真相,但是你没有理由不知道。”

顾璨点头道:“我们的一切所见所闻所食所嗅所悲所喜所思所想,其实都被一一记录在神魂中,不自知,难以自觉。”

陈平安说道:“‘若夫人者,目击而道存矣。’这句话,一般是形容天才的。其实可以视为‘记忆’的一种旁注,别解。”

说到天资,比如青冥天下蕲州玄都观的王孙。

顾璨跟陈平安他们两个,太有默契了。

这种别解,不是曲解?

是你跟陆沉熟悉,还是我更熟?

跟我记仇什么,跟刘羡阳那个大嘴巴记仇去啊。

我跟一个大嘴巴记仇什么,我只跟你这种小心眼计较。

陈平安继续说道:“其次,蒲柳也好,萧形也罢,‘陈平安’之于他们,记忆并不深刻,牵连并不广泛。切割起来,相对比较简单。这也是为何我会将他们送到你手上的原因之一,不单单是帮你锦上添花。他们一旦与我久处,或是待在落魄山中修道,他们就会几乎彻底失去跻身玉璞境的可能性。只说篡改记忆,删减此物再增添别物,最终做到以假乱真的地步,难度其实不算太大,难就在难在合乎情合乎理,合乎脉络合乎道。但要说凭此手段,就敢奢望阻断所有元婴境修士的心魔扰乱,无异于痴人说梦。只能顺时而动,对某些人,偶尔为之。”

如此作为,等于主动承担一份因果。

修道之人,谁不追求一个不枝不蔓。

想这么做的,做不到。有心无力。

做得到的不想这么做。有力无心。

陈平安还有一件事,没有告诉顾璨。

天地间有两片一模一样的雪花吗?

郑居中说他见到过。

这意味着郑居中可以……让任何一位元婴境修士,随意跻身玉璞而无心魔!

陈平安甚至怀疑郑居中此次“闭关”,目的之一,就是在等着那位可以视为伪十五境的化外天魔,等它主动降临白帝城,论道!

顾璨说道:“我会争取在四月创建宗门,五月初一赶到宝瓶洲。”

陈平安疑惑道:“这么着急做什么?”

顾璨看着他。

陈平安愈发疑惑。

顾璨撇撇嘴,“亏你那么聪明。”

陈平安气笑道:“少卖关子。”

顾璨说道:“刘羡阳打算把婚礼定在五月初五这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