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来 第一千零三十七章 天公作美(2/4)

最后曹溶视线偏移,望向那个黝黑瘦弱的少女,却是以心声笑道:“你叫倪清,对吧?你与贫道的师尊有缘,师尊有命,令我带你上山修行,你是否愿意?”

少女怯生生问道:“敢问曹天君的师尊是谁,我跟他见过吗?”

曹溶笑道:“你们已经见过面了,就是你心底觉得最不可能是他的那个人。”

人间,既有真无敌余斗,华阳宫高孤,如此沉默寡言、哪怕不说话就可以拒人千里之外的得道之人。

又有礼圣,白玉京大掌教寇名,龙虎山天师赵天籁,这般气态平和、如沐春风的人物。

犹有白帝城郑居中,绣虎崔瀺,好像人人都想要敬而远之的存在。

总之各有各的鲜明性格和山巅风采。

但是也有自己师尊陆沉,以及老秀才,玄都观孙怀中这样的极好说话的人。

少女接下来问题,让曹溶有些意外,“曹天君,他身边的那个少年是谁?就是那个背剑穿草鞋的人。”

曹溶微笑道:“陈平安,落魄山的山主,也是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

少女张大嘴巴,满脸不敢置信。

是他?怎么可能?!

那个“少年”,分明就是个说话做事都不着调的骗子啊。

可如果真是他的话,那他不就是周姐姐和刘伯伯他们反复念叨、每每说起对方名字都能多喝点酒的剑仙吗?

记得以前她听得多了,还忍不住开玩笑,说“陈平安”这个名字,简直就是最好的下酒菜。

合欢山粉丸府内,平地起惊雷,导致诸多野修和淫祠神灵,一个个大气都不敢喘。

只因为在客人数量对少的那座偏厅内,灵飞宫的宫主湘君祖师,她撤掉障眼法,表露身份,亲自出马,开始清理门户了。

合欢山氤氲府赵浮阳和粉丸府虞醇脂,这一双俱是精怪出身的野修道侣,束手就擒,没有任何反抗。

他们领着几个子女,一起跪在那位道号“洞庭”的湘君祖师身前。

在一众鱼龙混杂的招亲宴客人眼中,这是再正常不过的明智选择,一座合欢山,不过两位金丹地仙而已,对上一位能够将战场遗址开辟为自身道场的玉璞境道家真君,根本不够看,若是负隅顽抗,除了弹指间灰飞烟灭,还能是什么下场?

都不用谁出声提醒,在合欢山地界都学那赵浮阳一大家子,跪在不同花厅内,

在落针可闻的险峻时刻,不知哪位满身胆气的英雄好汉,竟然不合时宜地打了个酒嗝。

只可惜谁都不敢抬头,只能是听音辨位,好像就是湘君祖师所在的那处偏厅?

此刻湘君手上多出一部“账本”,是虞醇脂双手奉上,将本该同气连枝的合欢山地界群雄,连同百花湖暑月府,以及这些年鞍前马后、可谓尽心尽责的乌藤山山神李梃,某年某月某日做了哪些见不得光的事,极为详尽,都给揭了老底。

湘君面容冷清,快速翻阅完毕,合上账本,随手丢到那头狐魅脚边,淡然道:“回头你们主动将这本册子交给那几个朝廷,交由他们处置,该杀的杀,剩下罪不当死的,该抓的抓,该收的收。”

年轻道士坐在原位,翘着二郎腿,呲牙咧嘴,拿着一根竹签正在剔牙。

方才就是这个胆大包天的家伙,打了个酒嗝。

湘君事先以心声与赵浮阳聊完。

因为怕吓到赵浮阳,她不敢说祖师陆掌教已经来过合欢山,湘君只说她的师尊,此刻就在不远处盯着这边的动静。

赵浮阳暂时作为天君曹溶的不记名弟子,以戴罪之身在灵飞宫内修行。

至于将来能否登堂入室,最终成为天君嫡传,得看赵浮阳的“缘法”了。

湘君说道:“那三方宝玺,尽快归还青杏国朝廷。”

赵浮阳这位桀骜不驯的散仙枭雄,双手撑地,以头磕地,沉声道:“谨遵宫主法旨。”

撇开“不记名”不谈,按辈分算,湘君就算是赵浮阳的师姐了,可毕竟她还有个宫主身份。

在这之前,两位在粉丸府端茶送水的婢女,虞夷犹和虞容与,她们竟然真被那个胡说八道的年轻道士说中了,一语成谶。

她们各自得到了一桩天大造化,果然是“时辰与八字契合,当有鸿运临头”。

原来虞夷犹被湘君祖师钦点,即刻起就算是灵飞宫的谱牒修士了,至于拜谁为师,待定,回到灵飞宫,会举办一场祖师堂议事,再看。虞容与则被金仙庵刑紫“一眼相中”修道根骨,直接成为她的亲传弟子。如此一来,她们都获得堪称一步登天的仙家福缘了。能够从身份卑贱若草的山泽野修,荣升为谱牒修士,而且还是分别成为一座宗门道宫的祖师堂,一位地仙的亲传。是她们做梦都不敢想的美事。

两位女修忍不住当场喜极而泣,只是她们在惊喜之余,对视一眼,皆有惊疑。

年轻道士的那张嘴,莫非开过光么?

背靠椅背,拿着竹签剔牙的寒酸道士,朝她们嬉皮笑脸,挤眉弄眼。

来自楔子岭清白府的府主白茅,对此那是羡慕不已,恨不得让仙君祖师看看自己的根骨,是不是也勉强能算一块修行的好材料,白府主要求不高,莫说是嫡传,当个外门杂役弟子都无妨。

这位鹤氅文士模样的鬼物,却浑然不觉,今夜造化最大的,没有之一,正是自己才对。

那本被陆道长近乎强买强卖的画册,自认为当了冤大头的白府主,其实真说起来,也就花费两颗雪花钱。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画册某两页,随之多出两篇金字道书,陆沉看似是在自吹自擂,说那“千余字高妙无匹”,但可以说是毋庸置疑,天地间最为纯正的“不死方”。

上篇道书,直指金丹。等到白茅成为地仙,自会水到渠成,瞧见中篇内容,道法直指玉璞。

毕竟是青冥天下候补之一白骨真人的修道根本所在,任你是一位飞升境修士,谁又敢小觑。

所以说,陆掌教出门在外,能够到处吃香喝辣,全靠一身“唯手熟尔”的精湛演技。

此时肚子里边,除了好几壶粉丸府秘酿的酒水,苦水最多的,恐怕还是暑月府的湖君张响道。

好好一场强强联手的结亲联姻,不料他们前脚刚走出家门没几天,后脚自家老巢被人砸了个稀巴烂不说,祸不单行,竟然还碰到了灵飞宫的湘君祖师?!

倒是那个道号“龙腮”的青年,色胆不小,他在被爹娘拽着下跪之时,仍是不知道轻重利害,没忘记快速打量几眼湘君的姿容。

湘君视线偏移,先是随手一袖子将那腌臜青年打飞,当场昏死过去,后者如钉子镶嵌在墙壁上。

她再与那个坠鸢山神娘娘招招手,脸色和缓几分,微笑道:“来此一叙,我与你有事相商。”

那位山神娘娘战战兢兢,快速移步来此,她脸色惨白无色,不知洞庭真君这般高高在上的山上神仙,为何要独独拎出她。

到了偏厅,她就要下跪磕头,湘君抬了抬手,拦下对方的大礼,笑着用询问的口气说道:“宝瓶洲南方的云霄洪氏朝廷那边,如今某地还缺个山神,只是神位不高,按照如今文庙制定的规矩,属于刚刚入流,你愿不愿屈尊去那边补缺任职?”

这位淫祠山神娘娘,先是茫然,继而一双眼眸莹莹泪花,她与那位法外开恩的湘君祖师施了个万福,颤声道:“奴婢愿意,愿意至极。”

其实湘君也不清楚为何师尊会如此安排。

当然,湘君的师尊,曹溶同样不知道自己师尊,为何会专程为这位山神娘娘降下一道法旨。

背剑少年和扎丸子头发髻的年轻女子,趁着几乎所有人都低头的空当,走出偏厅。

白茅被年轻道士一把拽起,压低嗓音说道:“白老哥,此时不跑,更待何时。再留在这边喝酒,可只有秋后算账的罚酒了。”

白茅哪敢在这个时候当出头榫,打定主意,得屁股生根,坚决不挪窝,他伸手试图掰开陆道长的手指,竟还是被年轻道士拽得一个踉跄起身,径直往门口那边走去,好大力道,白茅头脑一片空白,只是在心中反复默念,谁都看不见我……

湘君对此并不阻拦,既然不在虞醇脂的册子上,就只是几个不凑巧过路客,没必要计较。

至于那个楔子岭的鬼物,根据册子上边的记载显示,也没做过什么恶事,在合欢山地界,属于异类了。

年轻道士到了偏厅门口,转头朝那温仔细勾了勾手指,再次挑衅道:“来来来,没胆的货色,有本事就去外边挑块宽敞地儿,跟道爷过过手。”

温仔细站起身,以心声说道:“宫主,我真心忍不了这个王八蛋了。”

湘君提醒道:“你注意点下手轻重,记得别妨碍他步行下山。”

她倒是有几分奇怪,对方明知道自己的身份,只要不是个缺心眼的,就可以猜出温仔细的灵飞宫道士身份。

还敢如此挑衅温仔细?意欲何为?若是平时,湘君可能还会小心几分,免得遇到那种传说中隐姓埋名、喜好游戏人间的奇人异士,可是今夜师尊与掌教陆祖师都在或近或远的地方,所以她还真不怕对方意图不轨,不如就让温仔细去掂量掂量对方的道法深浅或是拳法轻重好了。

温仔细一听到湘君祖师的这个说法,那还有什么意思,他就要一屁股坐回椅子。

不料那个“年轻僧人”走出门后,身体后仰,探出一颗脑袋,“道爷我走南闯北,还是头回见着你这么缩头乌龟的。”

温仔细笑着起身,揉着拳头,“那就练练手,看看你到底有几斤几两。”

只见抄手游廊内,背剑少年和年轻女子缓缓走向粉丸府外。

陆沉倒退而走,面朝温仔细这位武学宗师,出拳不停,嘴上哼哼哈哈,“等会儿可别哭爹喊娘。”

温仔细眯眼笑道:“好说。”

陆沉学对方的语气和神态,眯眼笑道:“好说好说。”

温仔细真是有点服气了,怎么摊上这么个混不吝的货色,不见棺材不掉泪吗?若非湘君祖师提过醒了,搁在以往,被温仔细在山下江湖遇上了,管你是谁,乖乖趴在地上等着被人扛走。

陆沉只是一路倒退而走,嬉皮笑脸道:“年轻人,你知道你的问题出在哪里吗?就是你出拳,看似从无杀气,但是你这家伙的杀心太重了,藏都藏不住,扑面而来,不妥,很不妥啊。所以你这种年轻人,不赶紧早点吃些苦头,以后是要有大苦头吃的。换成我是你祖师爷的祖师爷,肯定一见面就骂你几句,再结结实实打你一顿,好让你知道什么叫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温仔细冷笑道:“既然我今夜能够与金仙庵刑紫,一起站在湘君祖师的身边,你这个小秃驴,难道就想不明白,我祖师爷的祖师爷是谁?”

对方一时语噎,试探性问道:“那咱俩就别打了?出门在外,和气生财。”

温仔细啧啧笑道:“别介啊,既然都是混江湖的,就应该知道不打不相识的说法,说不定练手之后,就是朋友了。你觉得呢?”

那人真是脸皮厚如墙壁一般,竟然真就顺势说道:“我觉得?我觉得咱俩还是各回各家,打道回府,比较稳妥。如此说定,再见!”

温仔细故意佯装前奔,再朝前递出一拳,吓得那家伙转身就跑,脚底抹油,身形越过前边两人,几个眨眼功夫就跑得没影了。

裴钱聚音成线,问道:“师父?”

陈平安以心声说道:“他一直是这个德行,习惯就好。关于这位陆掌教,‘谁都打不过’的说法,千真万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