仰夜城。
还是那座在本地暗道势力控制之内的青楼,只是如今这座楼子里除了廷尉府的人已经没有别的什么人了。
还是那个露台上,廷尉们在清晨就看到副都廷尉坐在那,他们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副都廷尉已经在这坐了一夜。
从繁星到日出,从夜风到朝露,从月色在背后蒙住了人的双眼,到启明的光芒面对面唤醒迷茫。
张汤一直坐在这,当值的廷尉以为他们的副都廷尉心事重重。
可他没有。
张汤自己也没想到这一夜过去的这么快,能清清醒醒的过去这么快。
人在清醒之中等待黎明时间就会变得漫长起来,如果在这个时候还无所事事甚至什么都不去想那时间就会过的更慢。
张汤以为自己会想些什么,这一夜他又确实什么都没有去想。
他抬着头看着夜空斗转星移,就这样度过了一个清净到连心都放空的夜晚。
廷尉端来早饭,张汤竟然发现自己胃口不错。
然后他才发现,给他送上来早饭的人之中有一位老友。
陆昭南。
昨夜陆昭南就到了,想见他,可是张汤却以公务繁忙拒绝,那个时候张汤的心境不稳,很不稳。
他以为陆昭南会回去,陆昭南在楼下的椅子上坐了一夜,也不许廷尉通报。
其实陆昭南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可他却感觉张汤一定是遇到了什么事情。
从关系上说,两人从最早打天下的时候算起来到现在其实也没见过多少面。
然而从那个时候一起扛过来的人,哪怕见面的次数再少也都把彼此当老友。
陆昭南最早是庄无敌手下的将领,和张汤打交道的机会并不多。
后来定居长安不再领兵,陆昭南几乎不见客,他不愿意与人交往,也不愿意出去走走看看。
他更愿意和自己那群老部下在后院习武练功,光着膀子摔跤,然后劈上一堆干柴架起一口铁锅,用最粗糙的方法做一顿熬菜。
一群年纪都不小了的人每人端着一碗熬菜蹲在校场上一边吃一边闲聊,仿佛回到了过去在军营里的日子。
而张汤则太忙了。
在长安城里一年到头两个人都不会有一次交集,然而这并不影响两人的友情。
当陆昭南知道张汤突然到了仰夜突然开始介入永乐号的案子之后,他就想来见张汤了。
可是张汤没有见他,昨夜里他又来了,张汤还是没有见他。
如果换做别人如此三番两次的推辞不见,陆昭南才不会继续用热脸去贴人家冷屁股。
可张汤不一样,因为张汤一直都看起来很冷实则心中火热。
“陆侯,抱歉......”
张汤想道歉的话还没有说出口就被陆昭南打断,他指了指张汤面前剩下的半屉包子:“还吃吗?”
张汤摇头。
陆昭南把那半屉包子拉到自己面前:“饭量还是那么小啊。”
张汤笑了笑:“今天吃的已经不少了。”
陆昭南一边喝粥一边吃着包子:“我记得上次见面的时候我好像说过,你身子骨不好和你那比鸟大不了多少的胃有关。”
张汤又笑:“吃多吃少,饱了就够了。”
陆昭南看了他一眼:“如果遇到了什么案子上的问题我帮不上忙,连你那脑子都想不明白的我就更想不明白了,如果心里有什么过不去的地方愿意和我说就说说,我这个人心大,什么样的坎儿都能过去。”
这时候张汤才忽然想起来,这位试图在安慰他的老友之前失去了唯一的儿子。
突然间,张汤又释然了几分。
“也不算是什么过不去的坎儿,但肯定是一道坎儿。”
张汤示意廷尉送上来一壶热茶,然后让所有人都退到了远处。
他给陆昭南倒了一杯茶:“你相信我谋逆吗?”
陆昭南端起茶杯的时候斜眼瞟了瞟张汤:“瞒着我吃狗屎中毒了?”
张汤笑道:“吃那么好的东西肯定叫你一起。”
陆昭南见张汤还能回一句笑谈,他心里稍稍松快了些。
如他这样看起来很刻板很不愿意接受新鲜事物和改变生活习惯的人,一旦遇到问题就很难过去。
而张汤这样不断在进步不断在学习的人,遇到问题一定很容易过去。
但他很清楚,实则相反。
张汤这样的人心太狭窄了,不是对别人狭窄,而是张汤留给他自己的地方实在是太狭窄了,狭窄到他每一个遇到的坎儿都可能是过不去的坎儿。
张汤却还是坚持在问:“你就回答我,你信不信?”
陆昭南摇头:“我宁愿相信我自己背叛大宁,也不相信你会谋逆。”
张汤道:“谢谢。”
陆昭南:“谢你个胯骨轴子。”
他又瞟了瞟张汤的脸色:“这么多年来想想诬陷你的人应该有很多吧,这种事对于你来说难道不是应该习惯了吗?”
张汤:“不是诬陷。”
陆昭南先是噗嗤一声笑了,然后脸色逐渐变了。
他稍显机械式的转头看向张汤:“你在说什么?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张汤道:“我在说,我没有谋逆,但我牵扯到了谋逆的人,所以从这种意义上来说我应该算是同党了吧。”
陆昭南:“你是不是真的吃什么东西吃坏了?”
张汤道:“昨夜里你来见我的时候若我见了你,这些话我断然不会和你说。”
他笑着给陆昭南添茶:“因为我不想让你替我担忧,但不知道怎么了,明明什么都没有去想,可一夜之间却好像什么都想通了。”
“如果有些话连老友都不能说,那这些话还能还该对谁说呢?”
张汤往后靠了靠,把盖在双腿上的厚厚的毯子往上拉起盖到胸口位置。
“这次可能和以往真的不一样,之前的我比现在的我要偏执。”
陆昭南道:“你什么时候不偏执?如果你不偏执你能镇得住这廷尉府?廷尉府能镇得住这大宁开国之后里里外外那么多的妖魔鬼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