盘膝坐在有些发凉的屋地上,叶无坷手里转着那串念珠已经不知道转了几百几千次,这个披挂着厚重窗帘的书房今夜没有迎回主人,叶无坷像是借了一座洞府悟道的人间精灵。
这串念珠就是大和尚向问的有持。
师父将大和尚的骨灰送回栖山禅院之后,也代表叶无坷将有持送了回去,禅院的大和尚说,主持送了谁那就是谁的。
有持从来都不该是禅院的有持,有持是有心人的有持。
向问大和尚是栖山禅院的主持,他去了一趟漠北,身死之后,无持无念。
有持既然赠予了叶千办,那现在就是叶千办的有持了。
张汤一夜都没有回来,叶无坷不知道在那座未央宫里发生了什么,不知道张汤因为一句少年有持被陛下罚跪在书房门外多久,也不知道皇帝遗憾的究竟是少年有持却不信大宁有持还是自己终究不再是少年。
皇帝问张汤,叶无坷的师父只能是叶无坷自己去救出来?廷尉府里其他的十一位千办皆不如叶无坷?还是大宁再也找不出能解决问题的人?
张汤回答说,叶无坷的师父并非只有叶无坷能救出来,可那是叶无坷的师父。
皇帝说,师父是叶无坷的师父,四海堂呢?叶无坷不是四海堂的院长?
张汤回答说,四海堂可以是陛下的四海堂,是大宁的四海堂,但就不能是叶无坷的四海堂。
于是,这个体弱多病的副都廷尉,时隔多年之后终于又领教了一次陛下的怒意,在门外被罚跪了足足一个时辰。
可张汤深知陛下生气的不是叶无坷要去救师父,也不是他跑过来给那少年求一个方便。
而是皇帝觉得叶无坷和张汤都变得没了分寸,也没了理智。
对手越是盼着叶无坷去西北白鹿关外,那叶无坷就更不该急着去,陛下不是不让他去,而是不让他马上去。
唯有让对手先乱了阵脚,叶无坷再去的时候才会顺利些,才会有大收获而无大劫难。
后半夜,陛下让冯元衣把张汤叫进御书房,主仆二人都不记得上一次这样喝着酒促膝长谈是什么时候,可好像并不陌生。
张汤知道自己错了,知道自己不该来,可他不忍心看到的就是他已经选中的廷尉府继承者,真的罢官而去。
罢官是小事?
一旦罢官,永不录用。
这是大宁的规矩,绝不可能更改的规矩,今次你罢官,来日还用你,那别人皆效仿,大宁的朝廷还怎么维持?
陛下说,叶无坷因为涉及到了师父所以方寸大乱,而你因为挑中了叶无坷做你的传人所以你也没了分寸。
这是人之常情,谁也不能说是错的。
可为什么有人能做官有人不能做官,为什么有人说能力越大的人责任越大,为什么朕总是要求做官的人奉献更多些而不是要求百姓如此?
你们没有错,也有错,放在一个普通人身上这样的反应绝非是错的,恰恰说明一个人重情重义。
可放在一个做官的人身上,这就错的。
这个节点让叶无坷接到师父被掳走的书信,拿到师父托人带回来的有持,恰好又在叶无坷刚刚成为四海堂院长,对手的目的还不显而易见?
四海堂的第一位院长刚刚到任就不得不辞官而去,四海堂成了个笑话朝廷规矩都成了笑话。
成了笑话不可怕,因为有些事可以弥补。
叶无坷现在就急匆匆跑去白鹿关外,他死了,命没了,拿什么弥补?弥补给谁?
“徐绩憋着要在朝堂上用的杀招已经让朕给压的让他只能死死憋着了,叶无坷不该不明白这一点。”
“想在他风头大盛的时候在满朝文武面前说一声他是罪臣之后按照律法本不该被启用,朕就用开恩路的法子让他把话永远憋在肚子里说不出来。”
“结果因为一封信他就要辞官跑去白鹿关外,大宁的有些规矩朕可以改,有些规矩是永远不能改的,主动辞官的人就没资格再回来做官这就不能改。”
皇帝看向张汤:“对手只是用了这么浅显的招式,就连你都陪着叶无坷方寸大乱,朕让你罚跪,你不冤。”
张汤知道这些,他从来都不是个蠢人。
“可是陛下。”
张汤抬起头看向皇帝:“如果不让他去,心境破碎,他纵然还是四海堂院长,还是廷尉府千办,人废了。”
皇帝闭上眼睛压着怒意。
“朕说过了,朕是不让他去吗?他沉不住这个气,倒也不配做四海堂院长,亦不配做廷尉府千办。”
张汤俯身。
廷尉府的书房里,叶无坷盘膝坐到天亮没等回来张汤,手中的有持已经被他转的有了人的温度,而逐渐明亮起来的窗外又似乎在为少年照亮什么。
推开门走出书房,叶无坷深吸一口气。
他似乎想明白了其中很多事,少年的眼神之中已有清澈。
皇帝和张汤喝了一夜的酒,酒喝的不多,佐酒的话说了不少,两个人真的很久很久没有这样聊过了。
“叶无坷和臣不是一样的人,不管怎么看都不一样,可是臣又在他身上看到了臣的影子,所以臣确实想的多了些。”
皇帝点了点头。
他知道张汤说的意思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