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无坷看着老人那双黝黑黝黑的手,心中翻腾起来难以平静。
老人说:“我娶媳妇的时候,我爹牵着毛驴走了二百多里,来回走了三四天才换到两桶水,我洗了个澡,都好像不是我了。”
他说:“在我们这人这一辈子就洗两次澡,小娃儿出生的时候要洗,娶媳妇的时候要洗,然后不洗嘞,糟蹋水。”
他还说:“不过到我儿的儿再娶媳妇的时候就不用这么走嘞,乡丞说,再有二十年彩红渠就能修到我们这,到时候我们就能天天喝干净水,还能隔三差五就洗个澡。”
说到二十几年以后的事,老人那浑浊的眼睛里全都是期待。
“赶上彩红渠开到我们这,我们这一辈就是好运气咯,上一辈的老人死之前也洗不上个澡,我们应该能。”
他忽然想起来什么,看向叶无坷问道:“你们是从东边来的?那你们看到彩红渠修到哪儿了吗?”
叶无坷不会骗老人家说快修到你们这了,他只能如实回答。
“乡丞说的没错,再有二十年就修好了。”
“我就说乡丞从不骗我们!”
老人眼神里的光彩依然那么明亮璀璨。
在他眼里的二十年以后,似乎就是明天。
是啊,就是明天。
“对嘞!”
老人家又突然想起来什么事,黝黑黝黑的脸上满是不好意思。
“我忘了说了,你们要是不着急就跟我回家去,你们都是贵人,贵人要是能来我娃儿娶媳妇吃个酒席,我娃儿和我那婆娘都得美坏嘞。”
叶无坷还没说话,余百岁点头:“去!”
他说完就发现叶无坷看向大奎二奎三奎,于是醒悟过来自己可能草率了。
以大奎二奎三奎的饭量,去这位阿伯家里吃席的话可能会把人家吃的欲哭无泪。
大奎和二奎听闻要去吃席,俩人也都咧开嘴笑起来,尤其是二奎,嘴都要咧到耳朵上去了。
三奎拉了他俩一下:“咱们不能去,姜头和百岁去就行。”
二奎:“为啥?”
三奎压低声音在二奎耳边解释了好一会儿,二奎总算理解了,然后使劲儿点头:“那我不去,我太能吃了我不去。”
大奎也点头:“不去不去不去,俩人就去够多了。”
三奎把刚才放在马车上的那点粮食提起来一多半,只剩下一点儿。
他拎着粮食走到老人家身边:“阿伯,我们三个还有要紧事得去办,他们两个去吃你家的喜酒,我们三个没法去了,拿你的粮食当份子,你收着。”
老人家一听就急了,一把拉了三奎的衣袖:“都去都去,哪能不去!”
他是真的急了,拉着三奎的袖子说什么都不松手。
余百岁在这一刻才明白自己刚才有多疏忽,有多草率,老人家是诚心实意,可他却下意识就忘了这边的穷苦。
余百岁说:“我给忘了,我也有要紧事,师父你代表我们去,我们办完事接你。”
老人一把又攥住余百岁的手腕,那只粗糙的手像是铁箍一样。
“都得去,都得去。”
老人也不善言辞,只是一遍一遍的说着都得去。
叶无坷点头:“那就都去。”
他把三奎拉到一边轻声交代道:“一会儿咱们在车上吃干粮,别让阿伯看到了,轮流吃,到阿伯家里开席之后也要吃两口,不能让阿伯看出来。”
三奎点头:“懂了。”
和老人说好了之后,叶无坷他们赶着马车跟在老人身后走。
余百岁看着老人身上那种他从不了解的厚厚的布料怔怔出神,那好像和麻袋是同样的东西做的?即便是这样的衣服,已经缝缝补补不知道多少次了。
老人脚上穿的鞋也一样,补丁压着补丁,他走路的时候脚后跟的颜色就会变得层次分明,缝隙里的肉黑的稍微浅一些。
就这样走了大概三十几里才到老人家的村子,看得出来,这个只有几十户人的小村子里,每一个人都对今天老人家里娶媳妇的事看的无比重要。
老人说的那位乡丞也在,他的样子和穿着几乎和老人一模一样。
干草一样的头发,黝黑黝黑的脸庞,眼睛里早已不是黑白分明,嘴唇干裂。
这位乡丞一看到叶无坷他们就惊了一下,连忙起身。
他从叶无坷等人的衣着就能分辨出大概身份,所以他的表情也瞬间变得复杂起来。
他不知道突然到来的大人物,会给这场农村的喜宴带来什么改变,是好的,还是坏的。
“在下陈雨竹是这里乡丞,请问你是?”
叶无坷压低声音说道:“我叫叶无坷,廷尉府千办,从长安来,路过这。”
陈雨竹先是吓了一跳,然后松了口气。
廷尉府千办,正五品!
然后又因为听说是路过,松了口气。
“陈乡丞,听你名字,不是本地人?”
“以前不是,我是江南道杭城人。”
陈雨竹说:“十几年前跟着我们县堂大人一起来的。”
他低下头看了看,下意识的把裤管往下拉了拉想遮住满是皴的小腿和脚踝。
“你和县堂,十几年都没有升迁了?”
余百岁嗓音有些沙哑的问了一句。
“能升迁,县堂大人不走。”
陈雨竹说:“他说有生之年要是看不到彩红渠通到我们这,他死不瞑目,县堂大人都不走,我哪能走,再说......习惯了,这里挺好的。”
他回头看向那些看着他的村民,笑起来:“人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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