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全是汗水。
……
马车上,戚清微阖双眼。
太师府中夏日铜牛常置冰块,凉爽舒适。西街日头却毫无遮掩,哪怕仁心医馆因门前枝影并不炎热,但在那狭窄的药铺呆着,还是与往日不同的憋仄。
管家握着丝帕,轻轻替他拭去额上汗水。
“大人,陆曈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假话。”
“怎么……”
戚清仍闭着眼,淡淡道:“她绝不可能是为苗良方而来。”
如陆曈所言,被崔岷盗走药方是偶然,而因这偶然出现的破绽,她拿来做与戚家交易的条件,一切不过是为了苗良方出气。
但若只是为苗良方出气,何至如此得罪太师府。
一个人付出远大于所求,其中必然有鬼。
管家疑惑:“可在此之前,她的确不可能知晓少爷病情。”
戚清不语。
这也是他不明白的地方。
陆曈不可能在春试就开始布局。
“老爷,”管家道:“无论她所图何物,如今少爷病着,崔岷毫无办法,这医女嘴上说能治,可形迹可疑,不知是真是假,您真打算让她给少爷治病?”
“治。”
戚清捻动佛珠,“崔岷已无用,可弃。玉台亦如此,不如给她试试。”
管家心一凛,不再作声了。
佛珠温润,戚清静静看着,眼前却浮起方才女子镇定面对他时的模样。
不管是不是自作聪明,其镇定与从容,当年已当了院使的崔岷亦不能做到此种地步。
陆曈其实说的没错,她比崔岷更有用。
可惜出身平人,若是戚家的女儿……
偏偏姓陆。
姓陆……
捻动佛珠的手一顿,戚清猝然睁眼,问:“先前在丰乐楼死了的那个良妇叫什么?”
“叫陆柔。”
“陆柔,陆曈……”
戚清眸色微变。
“大人是怀疑她是常武县陆家人?”管家不解,“可良妇一家是常武县人,陆曈是苏南人。”
戚清皱眉。
陆曈的确是苏南人。
他也曾怀疑过此女来历,然而方才药铺中试探,她已打消他的疑虑,的确是苏南人不假。
何况当初派去常武县的人回来说,常武县陆家确无其他亲眷,仅有的远亲刘鲲一家,也死的死疯的疯,早已离开盛京。
但,过于天衣无缝,本就是一种古怪。比起证据,他更相信自己活了几十年的直觉,这直觉帮他在过去多年躲过灾祸,使得戚家如今仍在飘摇世间安好无虞。
“再派人去一趟苏南。”
“问问苏南医行,有没有一个叫陆曈的医女。”他说。
……
夜幕四合。
崔府里,崔岷坐在书架前的地上。
满地都是医书药理,满地都是狼藉。就在一片狼藉里,崔岷席地坐着,忘我地埋头翻找面前摞成山的医书,眼底都是血丝。
自打他白日回府后,就将自己关进书房,饭也不吃,水也不喝,发疯般翻遍医书。
夫人与儿子都已来劝过他几回,他置若罔闻,仍然奔忙不休。旁人都说他是魔怔了,只有崔岷自己心中清楚——
没有时间了。
他快没有时间了。
太师府要他在祭典前让戚玉台恢复清醒,那已十分紧急,而陆曈更可怕,她随时会将自己取而代之。
天才想要代替庸才,总是轻而易举。他苦心经营多年的一切在对方眼中不堪一击,崔岷无法接受这个事实。
他狂乱地翻找,嘴里喃喃:“我可以的,我也可以做出方子……”
他是院使,他做了这么多年院使,医官院的医籍医案都看过,他也是凭自己真才实学考上春试红榜,不可能连一个平人背景的年轻医女都比不过。
他一定能治好戚玉台,只要再多一点时间就好了……
门外忽而传来隐隐吵嚷声,伴随惊声尖叫,紧接着,“砰——”的一声,书房大门被人毫不留情踹开。
崔岷霍然转头。
沉重木门在崔岷惊骇目光中轰然倒下。
一队红衣官差涌了进来,为首的官差看一眼地上狼狈憔悴的人,语气冷酷如冰。
“翰林医官院院使崔岷,有人举告你盗取下属医方据为己用,中伤诬陷同僚——”
“不——”
不等观察说完,崔岷就跳起来,打断他的话。
像是一直恐惧的事情终于发生,长时间的不眠不休已让他濒临崩溃,脑中最后一根弦崩裂,他跳起来,推开面前官差就想往外跑。
下一刻,脊背传来一阵剧痛,他被人一脚踢到地上,再也爬不起来。
剧烈疼痛令他方才的狂暴一瞬散去,倏然清醒许多。
官差们涌进屋中,在书房中迅速翻找,一本本医籍全被拂落在地,他精心搜罗的花瓶被砸地粉碎。
一只靴子踩着他的脸,将崔岷的脸踩得贴了地,他恍然看着屋中一片狼藉,看着看着,惊觉时日模糊,他好像回到了十多年前,苗良方出事的那一日。颜妃宫里的人冲进医官院,将正在医案库整理医籍的苗良方推倒,匆忙慌乱中不知是谁踩了苗良方腿骨一下,痛得苗良方大叫,这叫声却像是取悦了那些官差,他们故意在他小腿上碾磨,听他痛苦惨叫。
那时苗良方也被人这般按着,脸贴着地,像是察觉了他的视线,努力偏过头看向站在门口的崔岷,眼中都是不可置信。
年轻的崔岷冷眼看着,曾经的挚友被人践踏在地,双眼通红,如毡板鱼肉任人宰割。
一如他此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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