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其是那双苍老的眼睛闪烁着的东西。
它总能让安娜想起记者们为晚年毕加索所拍下的照片里,那位眉间有深邃的悬针纹的小老头凝视镜头的眼神。
还是有所不同的。
毕加索的眼神给安娜的感觉,像是干巴巴的皮肤中,包裹着一个有无尽旺盛生命力的野兽。
仿佛是饺子里包裹着一只咆哮的狮子或者奔跑的大象。
而曹轩的眼神给安娜的感觉,像是干巴巴的皮肤中,包裹着一个天真的,年轻的,童稚似的灵魂。
仿佛是老人沟壑深深的身体里,有一个刚刚出生不久的小孩子,正在用好奇的眼神盯着她看,盯着这个世界看。
百岁老人和不足月的孩子……离那一无所知,一无所有的永恒长夜最接近的两种人。
它们代表了生命的两极,中间隔着是一个人的人生的所有喜怒哀乐。
在曹轩身上,这两种特质被融化为了一体。
这样的感觉总是让安娜小姐觉得很有趣。
现在。
那双小孩子似的老人的眼睛正落在她的身上。
“安娜,上午好。”老人说道。
大概曹轩也没有想到,他会在机场的休息室边遇到了同样飞来新加坡看画展的伊莲娜小姐。
他笑眯了眼睛。
“希望今天您不是跑来采访我的吧?”他问。
“为什么不希望?难道我很可怕么。真遗憾,我还以为,那次采访的过程很成功呢。”
伊莲娜小姐非常难得的没有发表“安娜锐评”,而是露出了俏皮的笑容,和一边的周茗也握了握手。
“问题恰恰在于太成功了。两个月前,我觉得我已经把所有能吐出来的话题,都被您毫不留情的挖出来了。就像一只被拧干的柠檬。再重新榨下去,《油画》的读者们,大概会觉得厌烦了吧?”
曹轩笑着说。
“不,恰恰相反。我觉得曹轩这个名字,有一种等待发掘的魔力,把它写在纸面上,观众读来,就像是拜访维也纳英雄广场旁那家曾经见证了无数历史事件的著名的‘中央咖啡馆’。”
安娜回答。
“我上学的时候,我去了那里很多次,虽然店里只有很简单的几种咖啡提供,早就熟悉的不能再熟悉了,还会经常被各地的旅游团所填满,可我还是忍不住经过的时候,总会走进去,坐在窗边的桌子上,点一杯意式浓缩,想象着自己是在100年前的维也纳。”
“随着下一次的门铃打开——”
“克里姆特、列宁、契诃夫、弗洛伊德、李斯特、维特根斯坦……就会收起雨伞,抖落街道上的雨滴,走进门来,坐在我面前,点上一杯咖啡,开始抽烟斗。这种想象总是很有趣的。”
伊莲娜小姐笑着说道。
“哇,我知道这是奉承我,但听你把我和这些名字放在一起,我还是很开心。”曹轩还是那幅笑眯眯的样子。
“不,运气不好的话,走进来脱掉大衣的同样也可能是Adolf Hitler。”安娜眨眨眼睛。“但无论如何,文字总会永不停歇着的庆祝着它的到来,这才是艺术评论的关键。”
这一次。
曹老真的忍不住了。
他被女人逗的拄着拐杖哈哈大笑。
“好吧,我会警醒自己,不要变成阿道夫的。”
已经凑过来的刘子明和老杨也跟着一起笑。
区别只是,刘子明大概就觉得安娜风趣,老杨却一边笑,一边撇着嘴偷偷瞅着伊莲娜小姐。
不讲究。
太不讲究了!
你这小姐姐,抢了老杨的那幅将来用来换大别墅的《紫藤花图》也就罢了。
怎么能讲段子逗曹老开心的工作,你也要抢呢!
还给不给别人活路了!
安娜式的冷幽默和老杨的段子不一样。
安娜的笑话往往初听有点冷,有点尖锐,却细细的感觉品味下去,又总有一种说不清的温度在里面。
维也纳的阴天。
银线似的雨水打湿了长街,一位坐在轮椅上的女孩子坐在咖啡馆温暖的角落,慢慢的举着杯子喝着桌子上的意式浓缩。
她看着窗外的大雨,想象着下一位推门而入讲述故事的人,是肖邦、李斯特还是阿道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