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朗爵士要是知道,他特意出招给伊莲娜小姐心中埋下的刺,似乎并没有影响到安娜的现场状态。
人家妹子正在那里兴致勃勃的和猫姐姐讨论,有没有看到她新抹的睫毛膏,估计会多多少少的感受到一些丧气。
不过。
他现在已经开始进入了演讲的正题。
“我刚刚说,每当站在在场的很多前辈大师身边,我都会觉得自己是一个正在寻求教诲的年轻人。”
“所以,我今天没有带来任何的演讲题目,只带来了一个问题。关于艺术本源的问题。”视频里的布朗爵士停顿了一下,似是给观众留下思考的空间,“什么是艺术?艺术又是什么?哲学家告诉我们,只有认清自己是谁,才能知道我们将要走向何方。”
“这就是艺术世界的终极之问。”
他挥了下手。
“我们正处在一个信息和创作媒介疯狂爆炸的年代,每一个人都可以在油管或者抖音上成为网红。”
“日新月异的AI大数据模型,能瞬息间绘制出成千上万的类艺术图片。任何一丝线条结构都绝对完美规整,永远不多一毫米,也永远不少一毫米。什么荷尔拜因精妙的控制力,丢勒的严谨和规整,门采尔的传神,和计算机绝对不会出错的0和1的编码程序比起来,似乎都已经过时了。”
“苹果曾经有一句宣传广告语——屏幕前的每一个你,都是艺术家。”
“诸位,请不要假惺惺的装作为这个说法感到开心。我听到这个说法的时候,害怕的恨不得把手里的电脑砸掉,在杂志社的每一间卫生间厕所的角落,都贴上‘本公司严禁使用科技产品’的广告。如果有的选的话,我甚至想一头扎回十九世纪,那个画家拥有都只用货真价实的画笔决定技法高下的时代。”
布朗爵士挑挑眉头。
“我曾在无数次的考虑过这个问题。”
“每一个人都成为了艺术家,那么我们艺术家存在的意义是什么呢?看看我们的四周吧。在随便一个网红视频,就能让从没有经历过市场考验的普通爱好者声名鹊起,拿到出版社的合约赚的盆满钵满。在电脑屏幕前,敲几行提示词人人就能成为达芬奇的时代里。”
“达芬奇的画作,何以能摆放在卢浮宫的展厅之中?”
“它何以不同……我们又何以不同?”
布朗爵士的声音在偌大的艺术中心会场里回荡,反弹,直到将这个残忍的问题无可阻拦的反弹进在场的每一个嘉宾的心中。
他沉默片刻。
仿佛是话剧台上紧张兮兮的男演员一般用袖子虚擦额角。
然后他侧过头来,望着台下的顶级艺术家们。
“我很吃惊,大家竟然还能坐在这里开什么研讨会。”
“老天!”
“我们这些人还坐在这里干什么,现在不应该像是好莱坞那些谈AI色变的同行们一样,举起罢工抗议的牌子,在媒体前散步示威么!要是大家准备去包围油画杂志社总部的话,请跟我来好了。相信我,我和那里的门卫很熟的,绝对不骗你。”
“顺便再把账户里剩余的存款赶紧都买成苹果的股票,以后,它的股票分红,就是我们大家的失业救济金了。”
妙语联珠的爵士又在舞台上抛出了一个段子。
踏入会场的所有艺术家,都是经过大浪淘沙市场选择的结果。
每一位画家的名字除了具有艺术价值以外,还具有金融价值。
这些百万富翁、千万富翁、亿万富翁,乃至能排的上福布斯富豪榜的顶级超级画廊主们,再落魄,纵使艺术行业在明天就彻底消亡了。
他们照样可以过着人上人的日子。
只是这次。
没有人为此感到庆幸。
大家的气氛肃穆的有些阴郁消沉。
媒体区有寥寥几位记者刚刚下意识的笑出了声,发现状况不对,又立刻收敛调整好了表情。
寂静似是幽暗的海水,缓缓的把会场里的众人全部淹没。
顾为经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
固然布朗爵士举的那个例子——“随便一个网红视频,就能让从没有经历过市场考验的普通爱好者声名鹊起,拿到出版社的合约赚的盆满钵满。在电脑屏幕前,敲几行提示词人人就能成为达芬奇的时代”,他听上去大概是在**裸的阴阳自己。
他也要承认。
布朗爵士说出了行业从业者心中普遍的困惑,以及……普遍的恐惧。
今天人人都是艺术家这个说法或许有些危言耸听。
再精美的AI模型算法所生成的图片和艺术从业者精心手绘的画作,还是能看出不少的差别的。
AI绘画所能取代冲击的,只是低端的插画师职业,对于这些拿着画廊天价薪酬的大师们来说。
他们的工作被普通人所取代,还是相当遥远的事情。
但五年后呢?
十年以后呢?
如果坐在电脑面前动动手指,就能够变成达芬奇,那么他们从小到大的艺术培训和成百上千的绘画练习。
意义又在哪里?
曹轩这个年纪的画家完全可以不在乎,老爷子大概一辈子都等不到AI的海啸拍来的那一天。
可在场的大多数人,都在担心会看到艺术行业终结的那一天。
人人都是艺术家,意味着艺术家会变得泯然众人矣,电脑一秒钟能画20幅的东西,你又为什么要走进高古轩的店面,花上二十万、二百万美元去购买?
显然光是装修装的豪华,是不可能支撑的起这样的售价的。
布朗爵士真的不是那种只会玩弄政治手腕和数字游戏的酒囊饭袋。
他的爵士头衔。
货真价实是靠学术的卓越贡献换来的。
他说自己演讲内容没有任何题目,但他讲稿的切入点,比之前那些参会嘉宾们要深刻的多。
“我知道我们很多人都一直都在逃避躲闪这个问题。一边心怀恐惧,一边在采访中假惺惺的说自己多么豁达,会微笑的拥抱未来。而我不能这么说,因为我并不愿意微笑的走进那个没有卓越艺术家存在未来。如果没有人愿意直面这个问题,那么我,身为《油画》出版集团的理事长,莱文森·布朗,我必须要站出来,当面回答这个问题。这就是《油画》杂志存在的意义,也是美术年会存在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