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瑄尤然记得,第一次他因为干农活,弄得满手都是血泡的时候,挑破的时候,他竟不觉得疼,反而格外惊喜。
这才是真正的民间,不存在于诗书之中,是有血有肉的真实民间生活。
他写过很多诗词、很多寓言故事、甚至戏曲他都有涉猎。
此刻却认为,他之前写过的,都是民间疾苦的无病呻吟,做了一天农活,他才知道,自己写的狗屁不如。
从那一刻起,薛瑄发现自己的学说,有很多不足之处。
曾几何时,他认为自己的“复性”说,已经日臻完美,他的“性”是“理”,主要形成于后天。
而理,需要从后天磨练形成。
同样,需要做民间的活计,从这些“理”当中悟道。
他找到了一条新的路。
他摒弃了以前空谈、坐而论道、不切实际,他曾经一心入阁,以为入了内阁,才能为天下黎民百姓做事。
然而,他现在才发现,履行官员的责任,为百姓做事,不在于位置高低,也不在于学说是否显赫,只要心中愿意,无论在哪个职位上,都能实现自己的“理”。
“老师,可是学生说的不对?”阎禹锡见薛瑄愣神,发问道。
阎禹锡的《守母坟》,名垂青史。
而他可不是当官的料子,他过于刚直,说话过于直接,容易得罪人。
但他是将河东学说发扬光大的人。
“说得很对。”
薛瑄笑道:“为师虽年过七旬,却也充满希望,克振,这希望二子用的好呀。”
他觉得自己快要悟道了。
也许,大明又要多一个圣人了。
以薛瑄之能,已经足够资格陪祀孔庙了。
但他距离成圣,终究是差了一线,这一线却犹如天堑。
他的学说,终究是继承朱熹、完善朱熹,而没有走出一条完全属于自己的路!
而在地方为官一年多,他很多体悟,都是从地方官开始的,他发现,自己未来的道,也许就在这民间!
他若能走出一条自己的道。
他能成为大明第一尊圣人!
不敢说超过程朱,但也是划时代的圣人。
“老师可是又有新的体悟?”诸多学子都惊喜地看着薛瑄。
薛瑄憨笑:“暂时还无,说明为师做的事情还少,诸位,为师的理,不在心,而在于物!”
他是心学大家,虽维护朱熹理学,但又与朱熹的理,有所不同,他认为的“复性”,就是要按理视、听、言、动。
这是对朱熹的理学,进行完善和丰富。
却迟迟没有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理”,这“理”,也许就在脚下!
想着想着,他激动地站起来。
“老师,您的餐食还未吃完呢!”张鼎站起来道。
薛瑄打个哈哈,太医制定的膳食肯定不好吃,难以下咽,他趁机不吃。
张鼎却不打算放过他:“老师,这是太医为您制定的膳食,为您身体着想,又是陛下的一番心意,您岂能辜负?”
“咳咳,为师要喝口茶,容后再吃。”薛瑄找个借口。
张鼎却放下筷子,快跑出去,端了茶水进来:“请老师慢用。”
薛瑄脸色发苦,用筷子夹了条青菜放进嘴里。
这种水煮菜,实在难以下咽。
他喜欢吃羊肉,太医认为他油腻伤胃,才患上疾病,让他多吃当季时蔬,少吃肉类,而广西天气炎热,他更应该戒食油腻。
用了太医的药膳方子,他人瘦了一圈,但精神比以前好了很多。
边镛看着有趣,堂堂理学宗师,在餐食方面却被学生管得死死的,着实有意思。
薛瑄也不恼怒,闷着头把饭菜吃光,接受学生们监督。
而学生们对薛瑄极为崇敬,因为皇帝专门派太医为薛瑄调养身体,连带着他们都不骂皇帝了,开始说些皇帝的好处来。
下午薛瑄又奔波于各衙门之中。
新移民,在桂林府安置较少,因为桂林府汉化比较良好。
多要安置在浔州府和武鸣府、廉州府。
武鸣府,是原思恩府和田州合并后的新名字。
浔州府得到原梧州府郁林州西部土地,得以扩张,这些地方适合安置新移民。
晚间时候,薛瑄招边镛问话,并考校边镛的经义,对边镛十分满意。
闻听边镛拜师年富,颇有几分失望。
他开办学宫,自然希望学习他学说的学生越多越好。
因为安南雨季尚未过去。
边镛被薛瑄征召,去浔州府安置新移民。
这也是边镛第一次参与实际政务。
而七月的南直隶。
天气酷热,人心冰寒。
王竑斩杀重臣程通、程宪等人,杀得南直隶人心瑟瑟。
南直隶官员向中枢申诉。
而中枢却传来圣旨,王竑非但无罪,反而将程通、程宪等人打入九幽,其族流放广西。
尹家被朝堂下旨重责,直系诛杀,旁系流放至琼州府。
可谓是十分凄惨。
王竑做事,更加肆无忌惮了。
南直隶士族多如牛毛,权贵多如狗,就算是顶级豪门,那也是数不胜数。
然而,王竑却先拿江宁李氏开刀。
这李氏先祖能追溯到陇西李,而在明朝,就出过四个进士,当代进士李元忠,在南京担任刑部右侍郎。
李氏在江宁,乐善好施,名声极好,但江宁的土地却都挂在李氏名下,他家的佃户多如牛毛。
李氏但当家的是李元忠的弟弟,李元义。
此刻,李元义跪在地上厉喝:“钦差大人,您要将我李氏赶尽杀绝吗?要将南直隶士绅都置于死地吗?”
“李元义,你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吧?”王竑冷笑。
他兄长李元忠供述,他家参与海贸,并愿意缴纳认罪银二十四万两。
偏偏,王竑还不放过他家。
“我家已经缴纳了认罪银,大人出尔反尔,难道还是我李家的错吗?”
在李元义眼中,李家是被王竑杀鸡儆猴,盖因李家在中枢没有根基,所以被提出来杀头。
为的是震慑其他家族,收缴更多的认罪银。
王竑就是皇帝派来南直隶的敛财工具,这等皇帝,哪里还得到天下人的敬重呢?
“哼!”
王竑冷哼一声:“正统三年,你家支脉打死佃户一案,最终不了了之。”
“正统七年,大铜山贼寇造反,朝堂镇压后,其匪首供述是伱家抢占矿山,压榨矿工,矿工造反,此案中枢派御史来查,最终却查无实证。”
“正统十一年,良民张强,入应天府状告你家抢占其家土地,而在状告期间,张强无故失踪。”
“凡此种种,还要本阁继续说下去吗?”
王竑不是随便挑一家的。
而是每一家,都是查有实证后,他才会亲自拜访。
李家,还藏着大罪呢!
李元义却惨笑道:“哪个大家族没点狗屁倒灶的事情?”
“您若因此而残害大族,那么天下大族,有几族何辜?”
“就说你王氏,你能保证,个个都是圣人吗?”
“不能!”
“天下利益就这么多,我李氏多一点,你王氏就少一点!谁能不被利益蒙蔽呢?你王竑能吗?”
“呵呵,你王竑今日踩着我李氏的尸骨往上爬,不就是为了多争那一分利益吗?”
“唯一的区别是,你王竑在朝堂上争,我李氏只能和民争!”
李元义嘶吼,满脸不服。
他自知必死,无所顾忌。
王竑却面色冷厉:“李元义,你也太把你家当回事了!”
“本阁若要杀人立威,怎么可能挑你李家呢?”
“动动你的脑子!”
“好好想一想,本阁为何挑你李家!”
见李元义脸色茫然,王竑冷笑道:“那本阁就让你死得明白一点。”
“太平府的流民,为何不愿意被迁移?”
“他们宁愿躲在深山里,也不肯换个地方生存。”
“为什么?”
王竑忽然爆喝:“你来告诉本阁!”
李元义猛地瞪圆眼睛,神情震恐:“是、是李元忠招认的?”
“本阁不会自己查吗?”王竑厉喝。
没错。
不止王诚在安抚流民,张凤也在安抚应天府附近的流民。
但这些流民不愿意从山里面出来,也不愿意迁去广西,甚至,安置回原籍他们也不愿意。
张凤认为,这是士绅在作祟。
所以,王竑第二剑,剑斩士绅!
他挑的士绅,都是牵绊流民,不许流民安家落户,不许流民迁移的士绅家族!
这些士绅家族,以前就压榨佃户、民户、良民,甚至这些人变成了黑户,他们还不愿意放过他们。
那些没有活路,失去希望的流民会做什么?
自然是造反喽!
你们挖大明的根子,那今日本官就代天巡狩,诛杀尔等!
“李元义,你还敢口口声声说正义吗?”
王竑盯着他:“若你家只是欺压佃户,亦或是犯下的那些罪状,本阁都可翻页过去!罚钱了事!”
“但你家做了什么?”
“一个个活生生的百姓,被你们变成了黑户,变成了矿工,变成了你家的走狗!为你家夜以继日的劳作!直到人死!”
“若仅限于此,本阁还会放你家一条生路!”
“但你家还做了什么?”
“撺掇流民反对朝廷,就为了掩盖尔等私占矿山,开通海贸的罪名,甚至,为了尔等一家之利,不顾南直隶千万百姓活路,更不顾中枢弹压叛乱所造成的损失!”
王竑冷冷道:“你全家,死不足惜!”
“来人啊!”
“把李元义拖出去!召集全县所有人,在菜市口,公开凌迟!”
王竑厉喝:“其直系族人,全部凌迟!”
“其偏支族人,交给当地百姓审判,有罪者杀,无罪者流放琼州府!永世不得回南直隶!”
李元义嘶吼道:“王竑,你不能将我李家赶尽杀绝!”
“太祖皇帝打天下时,我李家为太祖皇帝纳粮,是太祖皇帝钦封的粮长!是大明的功臣啊!”
“你不能将我家赶尽杀绝啊!”
功臣?
你们也配!
“那些被你们残害至死的百姓,临死前是否也会发出你这样的嘶吼呢?”王竑问他。
登时,李元义就像是捏住脖子的寄。
他痴痴笑了起来:“王竑,你装什么圣人啊?你王家所做的,不比我李家少多少!”
“我王家,永远不会为了一己之私,而豢养十万流民。”
王竑让人拖出去,指着他:“让他最后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