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他周围的一切并不处于同一个维度之上,所以他们是看不到他的:就像他对于在面前发生的任何事,同样无能为力一般。
想到这里,康拉德不由得闭上了眼睛,他发现,自己最近似乎喜欢上了叹息。
而就在他叹息的时候,已经发生的事情正在无情地运转着:那瘦骨嶙峋的审判者闯入了那间狭窄的房屋之中,向着那名正在与恋人的遗物做着最后告别的女性,下达了属于午夜幽魂的宣判。
她有罪,因为她放弃了生活下去的希望,屈服于现实的威严,她被挚爱之人的死去所打倒了,决定从这个世界上彻底地离开,准备用自杀来了结自己的漫长痛苦:在午夜幽魂的标准中,这并不是一件正确的事情。
即使是现在,他也在这么想。
自杀是错误的:因为每一次自杀都是对文化的腐蚀与削弱,每一条被自我抛弃的生命,都将成为不可挽回的信号,那女人的行为既抛弃了自我的存在,同时,也贬损了人类的价值,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不可救药了起来。
所以,她有罪。
所以,她该死。
现在的康拉德正依靠在那扇永远都关不上的窗户旁边,一边再次肯定着这样的言论,一边目睹着房间里的事情,当他看向那过去的自己的时候,那位被审判者的哭诉正巧传达到他的耳旁。
她的声音很小,却带着一种莫名的挑衅。
“我失败了,可我没有做错任何事,我没有伤害过任何人,甚至连想都没想过,我在这毫无怨言地过着苦日子……”
她诉说着自己以往的无辜和痛苦,但两个康拉德都没有继续听下去的兴趣:他知道这个女人并没有说谎,她不曾在自己的生命中犯下任何的罪行,但是谁叫,她选择了一种错误的死亡呢?
午夜幽魂不在乎她是如何活着的,因为她的罪行在于她所选择的那种死亡,所以,他只会关注她将如何的死去。
想到这里,倚靠在窗户边缘的康拉德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总觉得自己的内心中似乎还有着一些反抗的波动:当他以旁观者而非执行者的身份,目睹着他昔日做出的审判的时候,在他的内心深处,一种奇异的罪恶感,竟不知不觉地泛起了些许的波澜。
那似乎是一种不安,伴随着某些莫名的思考,一同前来。
她是如何活着的:又是怎样的活着,会让她最终选择这种错误的死亡呢?
像这样的话语,就如同一颗未被观测到的流星一般,划过了午夜幽魂的心际,让他不由得有些烦躁了起来,他抚摸着自己的皮肤,坚定地抹去了这些疑问。
这不是他该关心的事情:他不在乎她是如何活着的,他只在乎她所犯下的罪行,这才是他作为审判者的天职。
……
……就是这样……
康拉德闭上了眼睛,他心中那无边无际的黑夜再一次笼罩,将那一抹最微弱的不安,轻而易举地碾为了碎屑。
他粗重地呼吸着,倚靠在干涸的墙壁上,聆听着房间内那悲怆的哭泣,以及强装严肃的笑容:他记得他对于这名女性做了什么,他终止了她的罪行,然后用足够的痛苦让她知晓了自己的错误。
他给予了她死亡,只不过是以一种更残酷的方式,因为他竭尽所能地折磨了她:活剥她的第一刀是从肩膀一路划到小指尖,伴随而来的尖叫足以唤醒半个巢都。
他别无他法,因为他要用她的痛苦来警惕所有人,要用这一次可怕的刑罚来威慑成千上万起可能的自杀者:这是必要的牺牲,虽然无比的残酷,虽然飞溅着令他心动不的鲜血,但是……
“我向你保证,我一点也不喜欢这样。”
房间之中,那过去的午夜幽魂正在保证着,他的声音听起来似乎严肃且正式,却很快就淹没在了女子那撕心裂肺的哀嚎声中。
而直到此时,窗外的康拉德才终于睁开了眼睛,他站起身来,转过身,看向了房间里面:在此之前的无数次轮回中,他已经不知道这样做过几次了。
但每一次,他都只能得到同一份令他失望的结果。
早已生锈的窗户根本拦不住午夜幽魂的视线,他的瞳孔完整地捕捉着房屋内的景象:在那拥挤的房间之中,一场骇人听闻的暴行正在上演着,凡世间的任何一场审判似乎都难以与眼前的场景相匹配。
午夜幽魂紧握着自己亲手打造的长刀,他那肮脏的指甲划过了女性的面容,专心致志地进行着自己的工作,用无数次无法捕捉到的挥刀,一点点的剥下眼前这名犯罪者的皮囊,以作威慑。
无数温暖、湿润的鲜血在审判与尖叫中飞溅,从长刀的边缘点缀到午夜幽魂的脸上,他颇为严肃的面对着这些赤红,语气俨然是一位无比圣洁的殉道者。
他说他不喜欢这样。
但是,他说谎了。
他非常地清楚这一点。
“……”
康拉德深深地呼吸着,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双手在颤抖,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瞳孔在躲避,尽管那些惨叫正不断地冲击着他的耳朵,但他依旧在逃避,逃避着那种面孔。
那张属于他的面孔。
“……”
他看到了什么?
他到底看到了,发生在过去的何种亵渎?
在那张面孔上,在那张属于诺斯特拉莫的午夜幽魂的面孔上,在那名理应正在进行审判,履行自己与生俱来的伟大天职的面孔上,究竟盘踞着怎样的外在?
是严肃么?是认真么?是宛如他口中所说的,因为无可选择的必然,而不得不前来履行自己责任的庄重和无情么?
……
是这样的么?
……
他曾希望如此。
他曾以为如此。
……
“……”
再一次的,午夜幽魂深深地呼吸着。
他听到了自己的叹息,听到了它们消失在那凄厉的惨叫声中。
……
康拉德睁开了眼睛,他看向了那房间中的审判者,他看向了那过去的自己,看向了时间被投射在他面前的,那栩栩如生的碎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