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此,朝中与天子,已然没有更加妥当、更具尊严的选择。
一切议定之后,圣册帝亲自拟令动兵,御阶而下,马行舟等大臣带着惶惶然的储君撂袍而跪,继而深深叩首。
这一拜,既是在拜天子,更是在拜那悬于一线的国朝之命数。
众臣相继离开,直到只余下马行舟一人。
最后,上首的帝王单独与他道了一句:“马相放心,若此战可胜,朕定会尽全力让人保全马婉性命,将她平安带回京师。”
马行舟再次叩拜,谢恩。
直到他告退而去,退出了甘露殿,唇边才得以溢出一丝难以察觉的叹息。
他知道,圣人那句话是为安抚,也是为了施恩,作为臣子自该感激……
可如此关头,圣人这一句称得上郑重的安抚,何尝不是欲定他之心?
所以,圣人待他,恐怕也并不是十足的信任……仍疑心他会因婉儿的牵连,而存在关键之时倒戈荣王府的可能。
哪怕当初他是遵从圣人之意才忍痛将孙女冒险远嫁益州,而今时局轮转,彼时之忠心举动,反倒成为了圣人心间的一层隔膜。
这个猜想是不敬的,但正因基于臣子对君主的了解,他才会有此不恭之揣测。
他不能说圣人有错,天子敏锐戒备,何错之有?
身为臣子,唯有尽忠才是唯一本分。
马行舟心绪复杂地静立片刻,才抬腿行下汉白玉石阶。
风中送来寒意,将他的官袍衣角拂起。
回到府中后,马行舟独自一人在书房中静坐良久,复才提笔写信。
这是他继先前喻增之事后,第一次给孙女写信。
那一次,他奉帝王之命,让孙女刺探喻增与荣王府的关连,心中几乎已认定了孙女不会再有活路。
他的孙女“侥幸”活了下来,然而这一次……他身为祖父,却要更为直白地让孙女踏上死路。
正如两国和亲,开战在即,和亲的公主注定要成为妨碍与悲剧。
为母国而死,是她们的宿命,也是荣光。
马行舟失神间,想到了和亲北狄的那位崇月长公主,固然可悲可叹,却也万分可敬,不是吗?
婉儿纵无崇月长公主之能,但在她亲自做出选择的那一刻起,为国朝赴死,不令天子“为难”,便成为了她无法逃避的本分。
数月间,又老了许多的马行舟静静看着面前信上的字迹一点点变得干燥,终是将心中的不忍与愧疚抛向了冬月的晚风中。
将晚的天色阴沉着,寒风吹过面上肌肤,让太子李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但无人知晓,他在离开甘露殿时,里衣几乎已被冷汗喂饱。
他一路吹着冷风回到东宫,这一身冷汗仍未得以消下。
这次内殿中没有读话本的声音,却见有内侍捧着一只铜锅入内,还有腌好的鲜嫩羊肉。
李智走进去时,只见魏妙青正指挥着宫娥们拿火钳子将点燃后的无烟炭火夹进一只小炉子里。
见他进来,那夹着炭火的宫娥腾不出手行礼,嘴上虽有些急忙地道了声“参见殿下”,却也不见惶恐慌乱。
这在往常足以被东宫女史严厉责罚的小小细节,此刻让李智莫名感到放松。
“殿下今日回来得这么早啊。”魏妙青没料到李智回来,也不曾掩饰自己未让人备下李智的碗筷,只自然而然地交待宫人:“多取一份碗筷来!”
李智这些时日同魏妙青也算熟识了,此时前者满腹心事之下,勉强扯了扯嘴角后,下意识地便道:“朝廷准备要出兵了……”
魏妙青一愣之后,没有追问向何处出兵,而是道:“事已至此,先吃锅子吧!”
李智无言间,只见她指向已被宫人架上炉子的铜锅,口中道:“可是羊肉锅子呢。”
“快坐吧。”魏妙青率先盘腿坐了下去,指了指对面的位子,催促李智。
李智解下披风,默默坐下,却全无胃口,如此关头,他又哪里有什么心思吃锅子?
“……这羊肉怎恁地鲜嫩?”一刻钟后,李智不由道:“且鲜而不膻,实在可口。”
一旁的侍女笑着道:“回殿下,拿蛋清与姜片提前腌制了半个时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