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中都,气候依然炎热。
虽说经历了蒙古围城数月,军民饿死无数的惨剧,但中都仍然是天下罕见的大城。当蒙古三路大军将金国的半壁江山蹂躏殆遍的时候,这座城池也几乎是唯一一座不仅没有陷落,而且还与蒙古军厮杀数回的大城。
所以,在过去数月里,一直有河朔百姓源源不断地逃入中都。任凭城中有饥荒,有瘟疫,可只要高大的城墙尚在,就能隔绝蒙古人的屠杀;城中再怎么艰难,也胜过铁骑践踏下的地狱。
这一来,中都城的人口规模不降反升,给有司带来极大的压力。
仅以粮食供给而论,两个月前,皇帝已经从知大兴府事胥鼎所请,定权宜鬻恩例格,勒令朝廷百官如进官升职或应举求仕之类,先得向朝廷进奉粟草。
这个诏令看起来,是给百官升职求仕加了一道前置条件,实质上就是卖官鬻爵。大体的价码,是进献一百五十石的米,升官一阶,正班任使;七百石米迁官两阶,除诸司;超过这数字,朝廷会专门商议如何恩赏。
靠这一手,粮食的紧张局面稍稍缓解,但偌大的城池治理,又不止粮食供给一项。举凡治安,环境等方面千头万绪的事情,胥鼎已经完全顾不上了。
入夏以后,城中处处热气蒸腾,而城中道路两侧的池沟里臭水横流,街角堆积着如山高的垃圾和粪便,可怕的气味随着热浪四处喷涌,令人掩鼻作呕。
愿意在这种天气出门的人,要么是衣食无着,不得不出来卖力卖身的可怜人,要么就是有不得不出门的特殊理由。
杜时升就是有着不得不出门的特殊理由。
天气太热,就算他坐在轻便的马车里,也仿佛身处蒸笼,汗流浃背。可是当他把马车的帘幕架起,又不得不忍受街上的恶臭。就连靠近皇宫拱辰门的甘泉坊一片,也到处是流民和脏污腐臭的垃圾。
有些流民干脆就裸着瘦骨嶙峋的身子,坐在垃圾堆里,呆滞地看着杜时升的马车经过。而杜时升只能把帘幕再度拉紧。
过去数月的中都,过去数年的河北各地,他已经见过无数次这样的场景,但每次看到,都觉的心里苦得发慌。
从他在中都的居处仙露坊往西,到通玄门大街折而向北,这附近便是当日胡沙虎谋反时,兵灾极盛之处,后来蒙古军几度威胁中都,守军就直接从这一片废墟中取用材料,以作滚木擂石。
到了现在,从天王寺往北,整整四五里方圆的地方,已成了一片彻彻底底的白地。因为空旷的缘故,道路两旁扎堆的流民一下子少了,随从这才连声吆喝,催动车辆走得快些……结果,车轮又被边地的残砖碎瓦卡住了。
当马匹终于轻快地跑起来,年轻的随从忍不住抱怨:“这一年里,住在中都可真够辛苦。”
“住在中都,哪有不辛苦的时候呢?”
杜时升早年被朝廷通缉,曾逃亡河北塘泺之中,吃过许多苦头,倒不似随从这样的本地人感觉难熬。他笑着道:“昨日买了些金阏酒,用来当作礼物。家里还剩了一坛,是给你的。那是招待宋国使者的好酒,你没喝过吧?”
“真的?”随从立即高兴起来,催得马儿走得轻快。
这时车辆来到长春宫前。随从抬眼端详着这座在废墟中有些突兀的道观,喃喃地道:“也不知那一位,今天来不来。”
“约他第三回了。”杜时升道:“也该到了,这位再怎么扭扭捏捏,总是要钱的。”
“或许,是怕被牵连?”随从道:“节帅从辽东贩马往宋国去,可是挺犯忌讳的。咱们这阵子,可一直被人盯着呢。”
杜时升轻笑了两声:“可能吧。不过,只消咱们定海军兵强马壮,忌讳什么的,犯着犯着,就不是忌讳了。”
原来过去两個月里,当郭宁逐步往辽东伸手的时候,移剌楚材则把注意力放在经济上边。
除了与南朝宋国搞贸易,在自家地盘开矿创收,移剌楚材也在与中都的贸易方面下功夫。一方面动用定海军的船队,与中都展开盐、铁、粮食的大宗贸易,另一方面,也逐步容许民间的商贾参与其间,为登莱三州带来多种物资货品。
毕竟官方的力量有其极限,做起生意来,不可能面面俱到。军府需要登莱三州地方的富户们紧跟军府的脚步,在生意上查遗补缺,也使得定海军治下的军民生活渐渐安定之后,能够有一些消费的渠道。
但商贾一多,难免龙蛇混杂,须得严密管控。
对私自贩卖盐、铁、粮食等战略物资的,定海军自然施加严惩,抄了好几家,杀了好几颗头。但对于一些细枝末节的管理,就没有办法了。
比如说,这些商贾所到之处,为了夸大自家的实力,难免吹嘘定海军在海上的力量,吹嘘定海军在宋金两国之间的走私贸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