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三的脸上,也浮出不像难过不像怅然不像忧愁的心思,和龙二的一模一样,有点儿像黄土堆上,低低道:“医生看过没有?”
“没有过明路,我也不能冲去小贺医生那里问。应该日子不会太久,我在父亲房里并没有看出来。回房姨娘对我说的,说中秋节那天,大家在父亲房里团圆吃瓜果,母亲一口也不吃。要说她以前没有这样的虚弱。姨娘留上心,更看出来她茶也不喝,一天到晚红枣红糖,有时候指件事情忽然去见母亲,说她手中茶碗里还有药滋味儿。只是因为父亲也喝药,也就难看出来她房里倒的有安胎药渣子……”
龙三两眼乱转:“我的娘呐…。”
“第二天请安,我看着也像。母亲举止动步都缓得多。我故意孝敬她秋果,她说怕秋凉没吃。”
龙三晕晕乎乎:“老八知不知道?”
“你看他像知道的样子?”
龙三嘀咕:“他要是知道,一定天上地下的宣扬,说母亲得宠,哎!”龙三嗓音一重,腰杆子同时一硬,从地上起来,双手叉腰,满面不服:“不对啊,得对他说说,让他去信劝劝母亲。这不是打扰父亲养病?”
“还养病呢,你知道我路上烦什么?”龙二想笑又忍住笑。
龙三大为不满:“父亲好起来不要紧吗?再说,”把袁训也扯上:“虽然我们不答应父亲给小弟尽孝,但小弟还等着呢。这一出子算什么!我都想过,小弟一直的要接,父亲给他,我们的脸面往哪里摆,但有一条,寿姐儿大婚,父亲还是要去的?”
算上一算:“不知十四岁还是十五岁大婚,太子大上五岁,难道做亲事不急?也就没有几年,也就要在这几年里好起来……”
龙二忍俊不禁:“你算得不错,但家里人不是这样想。”
龙三瞪大眼睛:“他们在想些什么?”
龙二的心思回到那天,宫姨娘骂过他傻,对他说的一番话。
……
“羞死人了,我一旦看出来,就和沙姨娘商议。她也说怀疑。老二啊,你自己想想,老国公还睡着…。”
龙二打断:“这话儿子不陪您说。”
宫姨娘又啐他:“我自己想行不行?论理儿,我也该想。我想,这是国公夫人守着老国公,守着个男人跟自己守着不一样,她熬不住。熬不住也罢,又霸王硬上弓,”
当母亲的对着儿子说这个,说的要是别人也罢了,说的却是他自家父亲。龙二恍惚地听着,宫姨娘的话还是闪电似劈过来:“你说,这不是大家都有份儿的吗?如今她有了,她还霸着国公不松手?”
龙二尴尬:“那您,您自己个儿去就是。”
“我没那么不要脸,让人背后说我不放过病人!”宫姨娘骂过,又悻悻然:“我和沙姨娘约好,我们没有事情就不往国公房里去,不要给人话柄说凑上去。可真真气人,国公也不来找,全是她一个人占着,这还占个什么劲儿。”
……
龙三总算明白过来,也直了眼睛:“哦哦!”恍然大悟:“这是家里又要起风云是不是?”龙二苦笑:“所以我找你商议,咱们是不是和老八说上一说?”
说说雨露均有份儿,说说要不然让父亲安心养病?
兄弟两个没有说出来,但你看我,我望向你,眼神都透着诡异。
睡着也行?
……
辅国公默默看着窗外,可以半天眼神一动不动。国公夫人静静看着他,也是可以半天不动眼神。
除去眼神不动以外,两个人别的眼角面庞颜色全都活动不说,还一致整齐。
国公把眼角抽一抽,国公夫人也跟着抽。国公把面上红一阵白一阵,国公夫人也跟上。国公轻叹:“唉……”眼神儿还是茫然不动。
他不知道怎么和袁训说。
这种没脸见人的心情,从老国公夫人说她有了开始。在龙二回家一趟,说宝珠有了,老国公更是觉也睡不着,反正他成天睡着,这会儿不睡那会儿睡,虽熬神思,倒对养病没太大伤害。
他相信袁训知道以后,会为自己喜欢。但问题是,他喜欢的会是自己能下地走,自己其实还在床上!
这,又有子嗣,但舅父我还是不能移动的话,可怎么表白?又让最疼爱的这个孩子怎么去想?老了老了成了色中饿鬼不成?
老国公就把事情的始末从头再回忆。
他是马踏受伤起不来,按现在的话说,伤到的不仅仅是脊背骨头和内脏,还有神经。脊骨旁边神经多,神经传导受到影响,因此妨碍运动。坐,对身体来说也是一种动。还有就是腰骨受伤,他老国公坐都难支撑,更别提下床撑起身子。
正骨张和小贺医生联手给他看,养着养着,中药都滋补。他还是不能起来,但有一处动了。
辅国公夫人怕他褥疮,每天给他擦身子。她是新婚后不久就夫妻失和,房里也没有通房丫头,全是国公夫人自己搬动老国公。老国公的异样她看在眼中,一开始装看不见,后来见他天天是这样,怕他憋的难过,就……
然后就……有了。
然后老国公就没有一天是自在的,整天的搅尽脑汁想着解释。
然后,老二回来说宝珠有了。
然后,这个孩子是老九,可能和宝珠不差前后的生。
国公面上继续红一阵白一阵,愁啊。有龙怀城的时候,家里谣言说他让国公夫人给办了,那不是真的。这一回却是真的。
这可怎么见人?
……
“婉秀应该不会怪,还是写信对她说说。”国公夫人明明知道国公滞在给袁训的信上,但她只能说的是袁夫人。
老国公唉声叹气:“等等再写在信里面,你先常例写信,问声儿好,报声儿好。”
妹妹当然不怪,只有阿训那里该怎么说呢?
……
十月里,宝珠有些显怀。冬衣在这个季节上身,宽宽大大的,别人看不出宝珠身子。但太后、老太太和袁夫人每天转着宝珠好几转,太后隔一天就来一回,都看在眼中。
更要宝珠不许劳动,好好歇息。
宝珠从来乖巧听话,又有袁训只要沐休从不出门,不是重要客人上门,步步不离的守着,宝珠一天到晚在房里,要看孩子们,也是孩子们来看她。
这一天晚上,加寿是睡在这里。一早,就早早地到床前辞别:“母亲,我去当家了。”
小小的人儿站在床前,换成是别家的孩子,娇纵些的,针线还没开始捏,寿姐儿却要起早,有个家给她当。
宝珠不由得嫣然。
袁训先于女儿起来,这是侯爷不纵容自己的好习惯,也能避免寿姐儿见到夫妻并卧,这是最大的孩子,当父母的难免失于检点。
他坐在床前,见长女穿一身杏黄色绣珠锦袄,大朵牡丹花间中,小小的寿字密密麻麻,眼神不好的都看不清楚,可见太后为女儿置办衣裳煞费心思。
夫妻一起含笑:“去吧,不要误了钟点儿。”怎么听,跟袁训上朝似的,是件多正经事情。
宝珠总是心花怒放,在听到女儿进来以前,她披衣坐起。这就伸出手,加寿笑眯眯凑上来,宝珠亲上一亲,加寿又把额头送给父亲,听母亲关切:“吃奶没有?”
“吃过。”加寿笑靥如花。
宝珠安心不少,外面起来北风,空肚子去当家,怎么能当得好?对女儿点一点头,笑道:“太后说,过去这个冬天,等到明年夏天再断掉吧。”
“好。”加寿乖乖的答应,后退一步,娴熟的行了礼,在母亲越看越欢喜的眸光中,让父亲一把抱起,加寿从父亲肩头露出脸儿,对着母亲摇动她的小帕子:“下次我再来。”
宝珠送上大大的笑脸儿,看着父女们出去。
在外面,嬷嬷们送上小披风,袁训把女儿小脸儿一盖,加寿格格有了两声笑。裹紧,父女往外面去。
袁训今天不上朝,不但把女儿送到宫车上面,还上马,和蒋德并肩说着话,送到太子府外的街口,他留步,目送宫车进角门,还要再站上一会儿,把那车尾巴回味,再回家中。
女儿管家,当父亲的也是想上一回,乐上一回。
……
回来,见宝珠在房里独自笑着,像偷吃好东西。
袁训边换外衣边道:“你晚些起来吧,外面更冷。”面上略有挂念:“不知道舅父在这样的天气,可生起火盆没有?”
宝珠为他解开:“舅母敢不好好照顾?”袁训失笑:“也是。”像是怀疑辅国公夫人似的。又问宝珠:“你在笑什么?难道从寿姐儿走一直笑到现在没变过样子。”
“我在笑我们的孩子,寿姐儿越长越好看,天真活泼也有,昨天又和战哥儿吵一架,”
袁训了然的轻笑:“又碰了福姐儿的东西?”
“战哥儿惯会无理取闹,但回回是为加福。我看着他们吵得不可开交,句句全是孩子话,多好不是。”宝珠回味着。
“她现在不是孩子话,还能是大人话?”袁训听得懂宝珠的意思,还故意云淡风轻:“就是个孩子嘛。”
宝珠眨动眼眸:“但你知道的,在外人面前,寿姐儿那份持重,”当母亲的双手一拍,为自己孩子生出陶醉:“俨然一个太子妃。”
她是这般的喜欢,以前夫妻间的担心对加寿疼爱太少,就认为加寿总缺点什么快乐这就没有。换上来的,是一片又一片的喜悦,一片又一片的感激。
明眸微润,宝珠柔声道:“可怎么感谢姑母好呢?”握住袁训手,放到面颊上轻轻摩挲,妙目流盼:“今年过年,初二咱们接姑母好不好?按民间的规矩,姑奶奶归宁的日子。”
袁训在她面颊上轻轻一捏,半是宠爱半是夸奖:“姑母没有白疼你,宝珠虽然不当家,也件件想到姑母。”
宝珠得意,翘一翘嘴角:“那是当然。”
袁训答应她:“接,留下正殿正门,不就是为接姑母?这是皇上的孝心,到咱们这儿不办,皇上他能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