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终于散去。
落到实地的时候,安菲看见这是圣山脚下的土地。
天气晴朗,绵延的圣山静静矗立在前方,建筑物的边缘闪着金光。高山之上的天空中,一枚有半座山脉那么大的眼睛静默地向下看着他。
它占据了天空的大半,安菲能清晰看见眼白里蔓延着的、峰峦起伏的血丝,也能体会那半开半阖的姿态里流露出的庄重的氛围。
眼睛是一种注视。注视是一种审判。
那么,谁又会有资格来审判他呢?他的故乡有吗?
安菲沉默着朝圣山的方向走出第一步。仅仅是这一步之间,他的身体猛地颤抖了一下。
时光刹那倒流,到比久远更久远的地方。
一个身穿神殿祭司袍服的人站在他的前方。
他的身体一半还在原地,另一半却好像变作另一个人来到了祭司身边,而那祭司正带着他看向圣山下的土地。
“你看,”祭司的语气柔和,“这是你的子民生活着的地方。他们在为你举行盛会。”
“为什么为我举行盛会?”
“为了迎接你的眷爱。”祭司说,“你将平息战乱、纷争,终结这片土地上蔓延着的一切邪恶。给他们带来和平、丰收与长久的安宁。”
“从今以后,你在神殿学习的内容也将关乎如何爱护你的子民。”
他点头:“好吧。”
……又来了。
一刹那所有被教导的记忆纷至沓来,千万句话语轰然灌入精神之中,瞬息间贯穿完整的一生,这是一种常人无法体会的痛苦,连拂面的微风都变成一种酷刑。
昔日温润柔和的眉眼恍如隔世,取而代之的是冰冷坚忍的神情。
巨大的眩晕和精神的错乱使他不得不低头看向地面的纹路以确认自己的存在。眼瞳微涣散,呼吸急促起伏,可前行的动作没有丝毫犹豫或畏怯。
再向前一步。
祭司的面孔换了一张,教导的方式似乎也有所变更。
“爱是什么?这很简单。”她牵着他的手,带他触摸树干的纹路,“把你的命运与所有人的命运相连。你的精神要像一棵树的根那样生长,然后牵连着所有人、所有物的灵魂。”
“当他们快乐,你也会感到快乐。当他们痛苦,你也会感到痛苦。手受伤后会缩回,感到温暖会向前伸,你就要这样去庇护所有人,让他们走向快乐,远离痛苦。也许你现在还不会,但你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去学习。”
“来,闭上眼。去爱所有人。”
向前走。
去圣山的路,要走多少步?
仁慈爱惠的教诲,要重复多少遍?
每一次教诲从开始到结束,又要用多长、多久的一生?
溪流里,他看见自己的倒影。
有很多人爱慕这张面孔,他知道。他们称赞祂的容颜如命运的眷顾,当祂看向子民,祂身上的每一处细节都饱含垂怜爱护。
他们却不知道,这样的——这样的面孔和魂灵,并非命运的造物,而是由一代又一代神殿使徒在长无尽头的岁月里精雕细刻而成。
如同完成一张传世的画作。
这样以后,你还是你自己吗?
最初的你,又是什么模样?
“你学会了。”
“我就知道,这是你与生俱来的高贵品质。”
“看,子民们为你献上的花束。”
“安息日的庆典上,你知道要怎么做,不是吗?”
“我们都会陪着你——”
“神,爱世人。”
命运回环往复。
巍峨的圣山在云海后露出美轮美奂的真面目。天幕之上的眼睛,那注视如影随形。
“去爱所有人。”
一句话说得越多,越显得虚假。
一件事愈是重复,愈显得空洞。
那些话语一遍又一遍响在他的耳畔,他的神情却愈发淡漠而冰冷。
昔日岁月在他身上以近乎残忍的方式碾过,却并不是在唤起灵魂中的仁慈与爱,而是让他身上原本已拥有的这些品质变得苍白、虚无,继而化成转瞬即逝的飞灰。
揭开一场漫长的骗局,然后让一切回到最初的、原本的模样。
你曾说,世间的一切痛苦你都尝过了。
——你真的都尝过了吗?
长路走到尽头,圣山近在咫尺。
他抬起头。那双眼瞳却如溪水般澄净。
“就这样吗?”
“这样……就可以剥夺我活着的本质,摧毁我的存在的意志吗?”
天空与地面,默然的对视。
“因为完成一件事的过程充满谎言、欺骗和目的,就要说,它的结果也一样是虚假的吗?”
“我相信了,我学会了,然后我去做。永昼和永夜里,谁能说,这是假的?”
他直视着那枚眼睛:“——你能吗?”
“你能说,有史以来的所有祭司和学者教给我作为君主和神灵的准则的时候,心中从没有相信过世界上——真存在这样的情感吗?”
“曾教导过我的大祭司里面,是不是至少会有一个,也是真心相信,自己是为了全心全意向神殿的子民传播福祉而存在的呢?”
长久的死寂。
直到安菲脸上浮现莫测的笑意。
“恐怕远远不止一个吧。神殿里的祭司,难道不是每一位都这样想?”他轻声道。
“你看,你无法否认。”
“这样的你,凭什么觉得,我会因为这件事而否认自己的存在呢?”
“还是说,你觉得从那幅画里,把我的‘爱’拿走了,我就失去对它的一切感知和信念了?”
“那你错了。它不会死去。”
“旧的爱被拿走了,新的又会生出来。你拿走它的那一秒里,那种东西的确从我身上消失了。但下一秒,它又会在我的心里出现。”